第240章
  颜如舜不答反问:“你呢?你的情况如何?”
  这已是谢缘觉修炼菩提心法第八层的第三天。
  “这话你每日都要问三遍。”谢缘觉平淡的眉目露出一点微微的笑意,“你不必紧张,我很有信心。”
  颜如舜见她脸色确实没有不妥,才道:“叛军已经进城了。”
  谢缘觉道:“今日?”
  “是,今日清晨。”颜如舜张开口,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有与她说,魏恭恩知晓谢泰已逃,恼怒之下,下令在城中大索三日,叛军得到这个命令,自然更加无所忌惮,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谢缘觉紧接着道:“如果不是为了替我护法,你已经回城里了,对吗?”
  颜如舜笑道:“你想让我抛下你,留你独自在这儿待着?”
  谢缘觉道:“已经过去三天,这确实是个很清静的地方,始终不见人来。你留在这里,其实无事可做。阿螣一个人在城中,她比我更需要你。”
  颜如舜本想说阿螣不算一个人,定山诸侠在与她一起抗敌,但话到唇边,一个念头不由在心中生起:尽管定山派弟子已是她们的朋友,但定山众人才真正是一体的,而她们四人也才真正是一体的。
  何况她与尹若游的关系更为不同,这三日她面上不动声色,仿佛不以为意的模样,心中的焦虑让她一念及尹若游的名字,头甚至疼了起来。
  谢缘觉继续道:“你走之后,我会在山洞洞口布下毒药,纵然有恶人来了这深山老林,也进不了这洞。”
  颜如舜踌躇道:“那我把如愿给你留下,如果你有什么事……”
  谢缘觉摇首道:“你把如愿也带走,城中情况更复杂,等有空你们再写信告诉我,我才能放心。”
  颜如舜又把目光往两旁一转,洞中除了她们二人,还堆积了不少可以长期保存的干粮与水果,全都是她从禁宫御厨里带来的食物:“够了吗?”
  谢缘觉颔首道:“我只须七分饱,吃不了多少。”
  “好吧,那你保重。”颜如舜展开一个笑容与她告别,终于站起,最后看她一眼,旋即转身出洞,听见谢缘觉在自己身后也轻声道了一句“你也保重”,她这才施展轻功,一掠如风,须臾,下了山,往长安城中方向行去。
  颜如舜本是很爱笑的一个人。
  适才在谢缘觉面前,无论她心底如何忧虑,她始终是笑着和对方说话;甚至哪怕是在她自己过往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无论她个人经历多少磨难苦痛,她始终可以笑着看云淡风轻。直到今日,她再一次翻过长安城的城门,在一钩冷如霜雪的残月下,低头着注视满地的血水以及血中未收的尸体,她再笑不出来,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好在此时已经夜深,叛军显然也需要睡觉休息,长安城中格外寂静。颜如舜暂时没在附近遇到任何人,她思索片刻,吩咐“如愿”前去寻找尹若游的踪迹,而她则踏过血水,独自往无日坊走去,期间路过一具裸露的女尸,让她又不由自主停下来,脱下自己的外袍,给这具尸体穿上。
  可她就这么一件外袍。
  当她又行一段路,看见街边第二具裸露女尸之时,她只能加快脚步,从旁掠过,忽见左前方新福坊内一座酒楼竟仍灯火通明,遂立刻改变方向,行至酒楼窗户外悄悄望去,果不其然,楼里几个军汉正大马金刀地坐在桌边,一边喝酒吃肉,一边在灯下欣赏白日劫掠来的珠宝,一边哈哈大笑聊天。
  却见两名伙计打扮的青年战战兢兢又端上来两盘珍馐佳肴,刚给他们放到桌上,有军汉拿着筷子挑了块鱼肉,才进嘴,蓦地吐出来:“什么玩意!这鱼一点不新鲜,放了几天的死鱼,你也敢给爷端上来?!”
  “军爷息怒,军爷息怒。”两个伙计立即磕头求饶,“这几天城里乱得一团糟,平时和我们小店交易的几个渔夫都不知跑哪儿去了,我们实在买不到新鲜的鱼,可是……可是军爷你们刚才又一定要吃鱼,所以……”
  “照你意思,这还变成我们的错!”那军汉拍案而起,怒不可遏。这些天他们杀了太多人,心底恶念已彻底释放出来,只觉比杀个人与砍瓜切菜无异,一有不满,想也没想,抬起刀就要往那伙计头上砍,他自己却突然“哎呦”一声,眼睁睁看着一柄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飞刀,砍断自己握刀的手腕。
  鲜血淋漓,他疼得在地上乱跳,撕心裂肺地惨叫。
  其余人大惊失色,上下左右四处一望,颜如舜霍地破窗而入,如一道闪电闪在他们身后,双持短刃双刀,往他们脖子上一抹,顷刻间四名军汉纷纷倒地。
  只剩下断手的那名军汉,还在鬼哭狼嚎。颜如舜一转身,将足边飞刀一踢,刀尖刹地没入他的胸膛。
  酒楼的老板与伙计们吓得傻了,呆在原地一阵,才又对着颜如舜磕起头来,不停叫着:“女大王饶命!”
  “我不是什么大王。”颜如舜走到他们面前,将他们一一扶起,“我和你们一样,只是这长安城中一个小老百姓而已。”
  温和如冬日暖阳的语气,的确让这几个百姓放下戒心。他们面面相觑,随后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对面女郎脸颊上的刀疤,大喜过望:“你……你是金凤凰金女侠?”
  “我姓颜。”颜如舜终于又噗嗤一声笑了,继而问道,“听说叛军是今早打进来的,你们之前必已得知消息,怎么不走呢?”
  “是,是,颜女侠。我们之前已经为这事商量许久,想着那反贼进城,肯定要抢劫财物,我们听话一些,他们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忍耐一段时间,或许也就没事了,哪知道……”
  “这么多叛军死在这儿,你们现在不走是不行了。趁着这会儿天黑,你们赶快收拾行李,我送你们出城吧。”
  他们不敢再耽搁,随便收拾了一些细软,亦步亦趋跟在颜如舜身后,走出新福坊,岂料才走了二十来步,又与十来个叛军迎面相逢。
  不出意料,他们身上的包袱吸引了那群叛军的注意。为首的军汉登时命令他们停步,一边盘问他们的底细,一边上前要抢他们的包袱。颜如舜藏在袖中双手已握住两把短刀,正准备等这些恶贼走近几步,她再来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骤然间一旁高楼屋顶飞下一道青色影子。
  青衫飘扬之中长剑抖动,剑气如银河泻出。颜如舜眼明手快,抓住机会与那人配合,短刀长剑一前一后,划过那十来名叛军的身体。
  只听“咚咚咚”几声,叛军们的尸体倒下。颜如舜看向对面的青衣剑客,扬眉道:“敢问是定山哪位前辈?”
  “在下定山江漪。”她也将颜如舜打量了一番,“是颜如舜颜女侠吧?”
  颜如舜急忙问:“你们知道尹若游在哪儿吗?”
  “你要送他们出城吗?我们边走边说。”
  一行人又即刻迈步往城外方向赶,江漪简单说了说城中的情况。
  在叛军攻入长安的前两日,尹若游与定山诸侠主要做的事,乃是通知各处百姓,劝他们尽早逃难,并帮他们收拾行李,建议行程路线。饶是如此,仍有无数百姓,或是不愿走,或是不能走,或是被家人抛下走不了,或是磨磨蹭蹭到最后来不及走。
  等到十几万叛军打进长安城,不过短短一天时间,便将昔日的繁华帝都变为人间地狱。
  而一个人的武功再高,也永远敌不过千军万马。因此凌虚嘱咐众同门分散开来,各自藏匿在暗处,但凡遇到见到叛军欺负老百姓,便不必再管什么江湖道义,偷袭暗算也罢,争取一招制敌,尽快将人救走,总之能救一个是一个。而叛军杀了一整天,劫掠了一整天,入夜后也大概感觉劳累,直接在王公大臣们的高宅大院里休息安歇。唯有定山派众人不停不歇,仍四处营救落难的百姓。
  “尹女侠应该也还在城中,我今儿晌午还遇见她,与她联手杀了几个恶贼。”
  两人谈着话,将那几名百姓送出城外,继而再次返回城中,“如愿”恰在此时寻到它的主人,在黑夜里“哇哇”叫着飞来颜如舜跟前,翅膀不停扇动。
  “你找到阿螣了吗?”颜如舜伸出手,本想让它停在自己掌心,哪知它的叫声更加急切,翅膀一扑棱,往另一个方向飞去。
  颜如舜顿感不安*,与江漪说了声“告辞”,遂展开轻功,飞身跟上,期间偶遇几个叛军士兵,她见附近没有别的百姓遭难,也不想再节外生枝,倏地跃至屋顶,继续跟着“如愿”绕了一段路,终于走进西治坊内一个小宅子里,一眼望见在屋门口两具尸体旁边,尹若游坐在一摊血水之中,身体蜷缩着,颤抖不止,连脸上五官都扭曲起来。
  “阿螣!”她大惊失色,一颗心几乎跳出嗓子眼,刹那间掠到对方身边,见对方衣裳虽染血迹,身体却不像受伤的模样,又忧又疑,“你怎么了?”
  “是、是七……”尹若游声音断断续续,颜如舜了然道:“是七苦散?”
  尹若游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