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是啊,凶手是在醉花楼动的手,因此从今日起,只要此案未破,必定会有大批官兵守在这里,是监视,却也可以算是保护,我们又怎么可能有危险呢?不过……”尹若游语音稍顿,倏尔唇角浮现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如果我说,我最近做的事虽与桓炳无关,但若被发现,也会连累到你们,你也会害怕吗?”
  那少女愣了一下:“总不至于丧命吧?”
  尹若游用一种安抚的语气道:“不会。”
  那少女笑了起来,一丝隐藏在笑容里的怅然如云烟般朦胧:“既然死不了,那我怕什么呢?还能比我们现在过的日子更糟糕吗?”
  两人这一番话对话,一字不落地入了颜如舜的耳朵。
  怎么可能不至于丧命?尽管这少女确实不曾参与尹若游的杀人行动,依照大崇律法,是不应给她判死刑,只可惜此案的死者并不是什么普通人,尹若游要陷害的同样不是什么普通人,一旦官府查明真相,不消说定会株连一大批百姓,这少女自然也难逃一劫——这个道理,尹若游不会不明白。
  在此之前,无论尹若游如何说谎骗人,颜如舜都毫不在意,理解她的身不由己。因此即便明知杀死桓炳的真凶是谁,颜如舜也从未动过向官府告发她的念头。
  自始至终颜如舜都相信,尹若游不会是恶人。
  但现如今她以欺瞒的手段,将毫不知情的无辜者拉入危险的境地,何况这无辜者还是她的好友——此等行为,颜如舜实在无法认同。
  这让颜如舜不禁开始思考,尹若游杀人嫁祸的目的究竟是善是恶?而正在这时,那少女终于告辞离去,颜如舜犹豫再三,仍是敲响了这间房的大门。
  她一定要与她谈一谈。
  第45章 百花宴上惊命案,铁鹰狱中破重围(四)
  再次听见敲门声,尹若游只当又是楼里的哪位姐妹,漫不经心道了一声“进来吧”,随即木门“吱呀”开启,而她同时侧过头,门外伫立的褐衣女郎映入她的眼帘,让她整个人瞬间怔住。
  颜如舜的相貌本来甚是普通,挑不出一点特殊的普通,偏偏她脸颊那一道扭曲如蛇的刀疤太过明显,让人一见便不能忘。
  尹若游更不会忘。
  她几乎脱口而出“重明”二字,话到唇边又硬生生忍住,面上浮现一抹得体的微笑:“你是……?”
  颜如舜自作主张地进了屋子,也不管尹若游是否同意,又关上了房门,笑道:“尹娘子不认识我?”
  尹若游摇了摇头。
  颜如舜道:“那你认识谢缘觉么?”
  尹若游依然摇头:“这位娘子是找错了人吧?你说的名字,我连听也不曾听说过。”
  颜如舜道:“便是方才被铁鹰卫带走的那位娘子。方才的情景,尹娘子你也看见了,百花宴上死了人,铁鹰卫怀疑她是杀人凶手,要暂时将她监禁审问,而我是她的朋友,却不相信她犯下此案,因此想要寻找证据为她脱罪。听说那死者似乎是在醉花楼丧命,我想尹娘子你常年住在这儿,或许能知道些什么不为人知的线索,所以我才特来和尹娘子谈谈。”
  尹若游这才好像恍然大悟的模样,颔首道:“原来是她……你想问什么,我能说的,一定知无不言。”
  见她如此爽快,颜如舜笑道:“尹娘子觉得谢缘觉会是杀害桓炳的凶手吗?”
  尹若游沉吟道:“她和桓将军素不相识,大概没有杀害桓将军的理由?”
  颜如舜道:“你不是说,你根本不曾听说谢缘觉这个名字?这会儿又怎会知道她和桓炳素不相识?”
  尹若游微微笑了笑,从容道:“我刚刚询问了一名铁鹰卫的官兵,被他们带走的那名娘子究竟是何来历,他说他对此也不怎么清楚,只知道她是才来京城不久的一位大夫。桓将军本就是京城长安人氏,又一直在京城任官,那么以常理推断,她应该和桓将军不认识吧?”
  颜如舜也笑道:“那可不一定。看她的年纪,估摸有二十岁左右吧?她前二十年的经历,你敢说你全都了解吗?谁知道她年少时是否来过长安,又是否与桓炳结了怨?”
  尹若游偏头打量她一会儿:“你真是来寻找证据为你朋友脱罪的?你这番话若让铁鹰卫听见,只怕他们更不肯放你的朋友了。”
  “其实我和我那位朋友也只才认识几天而已,我并不了解她,正如我也不了解你,不了解你到底想干什么。”自打颜如舜自进了这间屋子,便将身子靠在了墙边,一副懒懒散散的没骨头模样,唇边的笑容如秋风般疏朗,永远对危险保持高度警觉的尹若游却从中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我知道她绝对不是凶手,不是根据她的为人判断,而是……”
  尹若游不由得凝神戒备:“而是?”
  颜如舜收起脸上的散漫笑容,神色倏然变得郑重:“而是因为,桓炳被杀的时候,谢缘觉根本不在醉花楼。”
  “你一直跟谢缘觉在一起?”
  “不,那时候在醉花楼的是我,我当然知道她不在。”
  至于她那时在醉花楼内何处,颜如舜却未明说。尹若游迎着她的目光,心里隐隐浮现一个猜想,却摸不准她到底知道多少,沉思半晌,突然道:“你不必忧心,你的朋友不会有事。”
  颜如舜道:“你这么肯定?”
  尹若游道:“桓炳和本朝右霆卫大将军马青钢有不小的矛盾,铁鹰卫对此并不知情,但桓炳的家人定会认为马青钢才是真凶。恰巧,桓将军的家人我也认识,我可以设法向他们求个情,让他们给谢缘觉说几句好话,只要他们不追究,谢缘觉自然无罪。”
  “听起来这是个好主意。不过……尹娘子可能有所不知,铁鹰卫早就在找谢缘觉的麻烦,尤其是那个胡振川,他似乎认定了谢缘觉便是钦犯彭烈的同伙。起初我还当是他脑子太蠢,但后来有一位和你一样姓尹的娘子推测,胡振川应是担心若始终查不到彭烈下落,会受到朝廷责罚,这才急于找一个替罪羔羊。这话很有道理,所以我猜今天也是一样,目前并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杀害桓炳的凶手是江湖人士,这案子与铁鹰卫关系不大,胡振川又何必自揽责任?他恐怕只是趁此机会,想要把谢缘觉劫走彭烈的罪名着实。”
  颜如舜又恢复了她一贯如清风般的笑容,说这段话时始终注视着尹若游的双眸。
  “说来倒巧,那位尹娘子不但和你一个姓,还和你有一双相同的眼睛。令尊或令堂不是中原人氏吧?”
  前几句话是试探,最后一句话纯属好奇。
  聪明人不必把话说得太明白,尹若游已知她必是发现了自己与尹螣乃同一人。
  “我母亲是中原人。”尹若游淡淡一笑,缓缓侧了侧头,目光望向一旁的铜镜。镜里的自己,高鼻雪肤,深目薄唇,更有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确实与众不同。
  这一点,尹若游当然很清楚。
  是以但凡她外出任务,需要易容之时,她都会用药水暂时改变自己瞳孔的颜色。只不过眼睛是人身上最脆弱的一处部位,一旦这种药水入了眼,不仅极不舒服,还会对双眼造成一定损害。她心道反正谢缘觉等人都是女子,从前不会到庆乐坊,以后也不会到庆乐坊,那就代表她们从前以后都不会见到尹若游的真面目,她便偷了个懒,哪知道出了这么个岔子。
  这实在是个教训,万事不能够侥幸。尹若游暗暗叹了一口气,内心深处也不希望谢缘觉因为此事而丧命,略一思索,忽道:“如果彭烈找到了,铁鹰卫便不需要替罪羔羊了。”
  颜如舜笑道:“尹娘子不会知道彭烈在哪儿吧?”
  尹若游似是犹豫了片刻,才点点头,小心翼翼又神神秘秘地道:“我接下来要说的事,你可别害怕。前些日子我在西郊丰山游玩……”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在丰山见过有人掩埋彭烈的尸体。”
  “尸体?他死了?”颜如舜诧异了一瞬,又迅速追问道,“你怎么知道那是彭烈的尸体?你见过他?”
  “在彭烈杀害章侍郎以前,他曾经来过醉花楼,我的确与他见过一面,因此认得他的脸。”
  “那你也明知他是朝廷钦犯。”颜如舜挑了挑眉,“看见如此情景,竟不报官吗?”
  “那时候我已经吓傻了,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杀人埋尸这种事呢,便只顾着赶紧逃跑,别让他们发现了我。”回忆起往事,尹若游绞了绞手帕,神色里果然充满了惊慌,“直到我终于跑回醉花楼,的确犹豫过是否报官。可是埋尸的那几个人……他们……他们也都不是什么普通人,我怕给我自己惹上麻烦,所以……我干脆当这件事不曾发生。”
  很明显,这番话仍没一个字真的。
  颜如舜知道她说的全是假话。
  尹若游知道颜如舜知道自己说的全是假话。
  但或许是一种习惯,无论在任何时候,扮演任何角色,她始终演得认真,没有一丝一毫的敷衍。颜如舜也就专注观察起她说话时脸上的表情,忽觉她此时神色竟颇为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