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倘若真有人如此感慨,真正做到将全部财物都用来“济贫”,而自己一文钱不留,那不单单是“侠盗”,倒是有些圣人之风。
  可是这般富有侠义心肠之人,究竟为何会与彭烈勾结?
  凌岁寒越想越是奇怪,蹙眉道:“那老板还说,你这几个月吃住都在他家酒楼。直到数日前,你突然说自己感染风寒,需要休养一段时日,便待在了自己的房间里,闭门不出。昨日他终于又见到你,还以为你的病痊愈,岂料你却说你接到老家来信,有事须得赶回家乡一趟,特来向他告别。”她说着忽又一顿,抬眸往四处一望:“这儿不会就是你的家乡吧?”
  颜如舜笑道:“我只是有些累了,想要多歇一阵子。但我若这般告诉他,只怕他会挽留我不放,所以我撒了个小谎,是有些对不住他,但应该也不是什么大罪过?”
  凌岁寒道:“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我仍然觉得太巧。”
  颜如舜道:“巧?”
  凌岁寒道:“你称病休息的那天,正巧是朝廷对彭烈发出通缉令的同一天。所以,依我之见,还有另一种可能,你和彭烈早就认识,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想要救他,又不知他身在何处,索性一直在铁鹰卫附近守株待兔,直到昨日我将彭烈交给了铁鹰卫,你立刻劫狱接人。凭你的轻功,救人不难,但长安城处处有金羽卫巡逻,戒备森严,要藏人很难。酒楼里鱼龙混杂,彭烈待在那里太过危险,而这无日坊十分清静,坊内几乎没什么店铺,你又恰好拥有这座宅子的房契,便把彭烈安置在了这里,旋即前去与八仙楼的老板告别,傍晚回来的路上遇上我们。也因为这个缘故,当我们请求借宿之时,你本欲拒绝,便是担心我们发现了藏在这间房里的彭烈。”
  说完这长长一段话,凌岁寒终于停下,静静地看着颜如舜的眼睛。
  颜如舜犹坐在台阶上,慢悠悠吃完最后一口食物,才将手中双箸放回至食盒之内,抬眸与她对视,突然伸手,笑着拊了拊掌。
  凌岁寒道:“我猜对了?”
  “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觉得你说的故事很精彩,至于对不对……”颜如舜面不改色,神情坦然自若,“无论彭烈之前是被谁劫走,现在他的的确确已不在我的手里,你还在我这里纠缠,又有什么用呢?”
  “不管有用没用,我只想要知道真相!”凌岁寒突然抬高声音,“你到底为什么要救他!”
  “我没有救他。”这一句话,颜如舜说得是毫不心虚,她将彭烈从大牢里劫走,本来就不是为了救他,继而奇道,“彭烈和你没什么关系吧?这件事的真相对你而言有这么重要?”
  “彭烈和我没有关系。”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凌岁寒打开天窗说亮话,“但在今天以前,我甚是敬佩金凤凰的为人,我不希望她和那等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同流合污。”
  她们两人谈话期间,谢缘觉坐在台阶一旁,虽沉默良久,看似对此事漠不关心,实则认真倾听了她们的每一句对话。凌岁寒此言,也完全是她内心想法,是以她微微侧首,视线放在了颜如舜的身上,观察起对方的态度反应。
  颜如舜只是笑了笑,与她平素的明朗笑容不同,她此时笑意带了一点隐约嘲讽:“你又没有见过她,只是听了几句传言,敬佩她什么呢?她也是盗贼,这世上的盗贼无一例外,都不会是什么善人,这就是事实真相。”
  “你难道见过她?抑或——”凌岁寒道,“你就是她?”
  “按照你之前的猜想,我的确不是善人。”颜如舜道,“所以你觉得呢?”
  凌岁寒不豫道:“你能不能别拐弯抹角地说话?”
  颜如舜笑道:“好吧,这是我的错。那我们把话说明白一些,如果你非得知道真相,那还有一个方法,我们合作找到彭烈,你有什么疑问可以直接问他。”
  现如今彭烈下落不明,起因过错在她,为了谢缘觉不被连累,为了铁鹰卫的官兵不受责罚,她当然有责任将他重新擒获。而为避免中途又出岔子,她们三人之间不该再鹬蚌相争。
  凌岁寒道:“哦?怎么合作?”
  颜如舜道:“你们认为,彭烈有可能自己冲破穴道离开吗?”
  谢缘觉在静默许久以后,终于又开口插了一句话:“绝无可能。”
  颜如舜点点头道:“我相信谢大夫的本事。那么必是有人带他离开,你们认为,谁的嫌疑最大?”
  凌岁寒直言不讳:“尹螣。”
  颜如舜道:“你刚才在街上有与人打听过她吗?”
  凌岁寒道:“我问了许久,没有一个人说见过她。我早就怀疑,她是否有经过易容。”
  谢缘觉道:“我看不出她有易容。”
  凌岁寒道:“她既然易了容,你当然看不出来。”
  谢缘觉道:“我是大夫,这世上大部分的易容之术,我都能辨认得出。”
  闻此言,凌岁寒与颜如舜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她,她们倒不是怀疑她说大话,只是想不通这与大夫有何关系?
  “望闻问切,医学根本。”谢缘觉淡淡道,“所谓望诊,包括观察病人形体面色。人皮面具与真正的人脸自然有所不同。”
  凌岁寒道:“照你这么说,她绝对没有易容?”
  真正的良医从来不会轻易下定论,谢缘觉又默然一阵,才缓缓道:“如果这世上真有我看不出的易容术,那或许能称得上天下无双。”
  颜如舜灵光一闪,心中一凛。
  第37章 道破秘辛赎前愆,指点求医暗查访(二)
  易容术?
  颜如舜蓦地记起,彭烈倒是曾与她说过,尹若游的易容术便能称得上天下无双。
  尹螣,尹若游——相同的姓氏,又都牵扯进了彭烈的事里,似乎不像是一个巧合。然而此前彭烈所说另一件事,所谓的“尹若游恋慕于他,才宁愿为他背叛自己的主人,欲与他浪迹天涯”,颜如舜自始至终是半点不信,那么倘若尹螣真是尹若游,她会将彭烈带走,也定是因为别的缘故。
  哪怕如今颜如舜完全想不明白真正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她也能够体谅包容对方。
  可是如果凌岁寒与谢缘觉知晓了此事,会对尹若游有何想法?是以尽管方才是她主动提起要与凌谢二人合作寻找彭烈的下落,这会儿她却又犹豫着是否应该把自己的猜测告诉给她们。
  凌岁寒看出她神色有异,问道:“你想起了什么?”
  颜如舜沉吟有顷,终究还是暂时将这个猜想埋在了心底,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肩膀,笑道:“没什么,在想你的刀法确实厉害,我从前也曾受过几次伤,从未有过哪一次的疼痛如此持久。”
  “你的伤还没治好?”
  凌岁寒闻言的确有些诧异,适才与颜如舜谈话期间,她见对方姿态放松,神情悠然自得,脸上不见半点痛苦之色,还当谢缘觉的医术果真是出神入化,连阿鼻刀的刀伤也能治得了,哪里晓得颜如舜若无其事忍了这么久的疼,她心下情绪忽然变得复杂,不由道了一句:“你倒是比我还能忍。”
  话落,她随后又转头望了谢缘觉一眼,扬扬眉头:“原来谢大夫也不是无所不能。”
  因她此前莫名其妙中了谢缘觉的毒,在谢缘觉的手底下吃了亏,对此一直极不甘心,早想与谢缘觉再次比试一番,如今见这位小神医终于吃瘪,她心里自然不免生出几分喜意。
  颜如舜见状,只怕谢缘觉面子上过不去,立刻道:“阿鼻刀是流传数百年的上等武学,当然不是普通武功可比。倘若轻而易举便能治好它造成的伤,又怎对得起这数百年来无数江湖子弟对它的争抢?”
  其实颜如舜的担忧未免多余,毕竟在谢缘觉看来,凌岁寒说的本就是一句实话。
  无论是师君的教导,还是她自己的亲身经历,都让谢缘觉自幼便明白一个道理:医者亦是凡人,怎可能无所不能?他们有治不好的伤病,有救不回的生命,有挽不回来的遗憾——这也都是极为寻常之事。
  可惜这世上大多数人不会如此想。
  医术越是高明的大夫,众人对其要求也就越多。尤其一旦被冠以“神医”之名,他们甚至希望你真的变成神仙,纵然是没了气的病人,你也得做到把他从阎王爷的手里抢回来,不然,你将又立刻成为许多人口中的无能之辈——谢缘觉虽自幼在山谷隐居,但类似的例子,她常听师君讲起。
  这让她虽不会因为凌岁寒的话而感到生气,却不禁有些忧虑:自己才入世不久,便有了无法医治的伤,还如何流芳百世?
  不过,这阿鼻刀的伤确实有些奇怪。要知方才她给颜如舜所敷之药,乃是九如特制的金疮良药“紫玉膏”,以往无论刀剑还是斧枪,它们所造成的再严重的外伤,只要在伤处敷上一点紫玉膏,最多一刻钟时间便能止住疼痛,然而此时距离她给颜如舜上药已过去了两个多时辰,它居然还不起丝毫作用。
  思及此,她抬眸望向凌岁寒,淡声问道:“身中此刀之人,伤口的疼痛究竟何时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