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凌岁寒左手握住刀柄,这一次她没拔刀出鞘,甚至没使阿鼻刀法里的招数,谢缘觉自然不再阻止,旋即眼看着一道黑光闪过,她轻轻松松将左手一扬,那刀鞘已在顷刻间扫中那公子哥儿的身体。剧烈的疼痛让他不由得“哎呦”一声,脸朝下,整个人摔倒在了地上。
  当他再次呻吟着抬起头来,那张脸上已破了一层皮,出了一点血,显得难看至极。
  “她不在意,我没那么好的脾气,你不仅脸太丑,脏了我的眼睛,声音也太难听,脏了我的耳朵。”凌岁寒不拿正眼瞧他,语音冷峻,“反正我见你刚刚能因此随便骂人,那么我因此打了你,想必你也觉得这是理所应当之事吧?”
  “你……你……”那公子哥儿捂着自己流血的脸,又气又怒,疼得说不出话来,忽然听见一阵笑声,却是那脸带刀疤的女郎已忍不住扬起了唇。而跌坐在地上的那名布衣女子似是怔了会儿,缓缓移动视线,将她们都打量了一遍,也渐渐不自禁地舒展了面孔。
  谢缘觉虽自始至终不动声色,见此情景,如寒霜覆盖的容颜柔和了许多,眼眸里一点若隐若现的笑意。
  唯有常平完全笑不出来,反而轻叹一口气。
  只因她已望见前方十来名金羽卫官兵正朝着自己这方走来。果不其然,仅仅片刻过后,那群金羽卫来到她们面前,别的话不说,先一顿训斥:“你们围在这儿做什么?宵禁了不知道吗?还敢犯夜,在街上游荡?”
  “官爷容禀。”常平立刻向他们行了一个礼,态度恭敬甚至卑微,将事情经过叙述一遍,只是不提凌岁寒将那男子打倒的事儿,却说他是在欲要伤害她们之时,被她们躲过,他自己收势不及,才会摔倒在地。
  “你……你胡说八道!”那男子依然捂着脸,顾不得脸上疼痛,连忙说出真相,要青天老爷替自己做主。
  “几位官爷可要明察秋毫,你们瞧瞧我朋友身体不太方便,哪来的本事把这么一个大男人打倒在地啊?”她只顾着低声下气与金羽卫解释,并悄悄从荷包里冒出一小串钱递给对方的手中,便没注意到凌岁寒在听见她此言的刹那儿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好吧,我不管你们都有什么纠纷,现在已经宵禁,现在赶紧给我回家。再让我在街上看见你们,那就自觉领罚吧!”
  那金羽卫掂了掂手里的钱,再嘱咐她们几句,遂转身离去。
  常平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公子哥儿对她们既惊且惧,无奈之下,也只得捂着脸,灰溜溜地回到不远处通南坊自己的家中。
  谢缘觉将他们适才的举动都收入眼底,双目中不禁浮动疑色,道:“任何人犯夜,只要给了钱,便可以不受责罚吗?”
  常平道:“我们这不是途中遇到意外,才在街上停留的吗?要他们给个方便不难。但倘若是夜深人静时,还有人无缘无故在街上行走,那恐怕就没什么好果子吃了。”
  谢缘觉道:“既然事出有因,那么因事制宜,从权达变,也在情理之中。但以此来谋私,却将大崇律法置于何地?”
  在场诸人中,除她以外,对这类事都是司空见惯,没有谁感觉到奇怪,常平不由笑道:“你又不姓……咦,你还真姓谢,那你也不是谢崇皇室的人,这会儿关心什么大崇律法,不如关心关心我们的事。”说着一顿,转头看向跌坐在地上的那名女子:“你家住哪里啊?现在真不能走路了吗?”
  那脸带刀疤的女郎也蹲在她身前问道:“你刚才上树做什么?”
  “我……”那女子略一犹豫,旋即道自己并非长安人氏,只是前来长安看望亲戚,没料到那亲戚搬了家,她今日找了一整天也没找到对方的新居,本想在闭门鼓声结束以前寻个客栈住下,岂料中途路上在一株杨树下发现一只雏鸟,“就是这只鸟儿。”
  她是从自己腰间的佩囊里摸出的这只鸟儿,大概还不到一个月大,毛尚未长齐,与她的脸差不多的粗糙丑陋,扑棱着翅膀在她掌心里飞不起来。
  那脸带刀疤的女郎一怔,喃喃道:“乌鸦……”
  “是么?它还这么小,我看不出来它是什么鸟,只是看它在地上可怜,本想把它放回到窝里去,刚刚爬上树,竟有颗弹珠突然打在我脚腕上,我这才……这小家伙儿在我身上,不知有没有受伤。”
  她低下头,垂眸看着掌心里的雏鸟,神色里的确充满忧虑。
  为它的生死忧虑。
  “我是大夫。”谢缘觉终于说出这句话,上前数步,从她的手中接过那只雏鸟,观察须臾后道,“你今夜若无地方可住,不如与我们同行,到时我也能为你治伤。常郎君,你说的那座宅子,还能多住一个人吗?”
  “当然能,那宅子很大的,住几个人都不妨。”
  那女子连连道谢,又询问恩人姓名。
  “我姓谢,双名缘觉,因缘之缘,觉悟之觉。”谢缘觉依然十分详细地报出自己的名字,同时端详起对方的面容,忽发觉她的瞳孔颜色比常人要浅,琥珀色的眸子在逐渐升起的明月下显得分外清透,遂好奇问道,“娘子尊姓大名?”
  “我姓尹。”她轻声道,“单名一个螣字。”
  常平望了望深蓝的夜色,越发焦急:“叫什么名字,路上可以再谈不迟。我们再不回去,待会儿又有别的官兵要来了。”
  因谢缘觉双手捧着那只雏鸟,常平则要给她们带路,便由凌岁寒与那脸带刀疤的女子将尹螣扶起,继续往前而行。此时长街之上,除她们以外,再看不见一个行人,白日里热闹鼎沸的长安城,在入夜以后总是安静得肃穆,借着冷月的清辉,尹螣与凌岁寒不约而同地注视了一会儿右侧那名女郎脸上的长长刀疤,终究是凌岁寒先忍不住问道:
  “你住哪里?不回家吗?”
  “我住的地方离这儿也不远,我先送尹娘子回去吧。”
  “方才的事,多谢你。”尹螣终于向她开口。
  “我方才做了什么?只不过是说了两句实话,也要谢吗?”她不当一回事地笑笑,指了指凌岁寒道,“还是谢谢这位娘子吧。你刀法真不错,我以前是不是应该在江湖上听说过你的名字?”
  “凌岁寒,你听说过吗?”
  那女郎诚实地摇摇头,又笑道:“但再过不久,我相信你便会在长安城中扬名。”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重明,你们唤我重明便可。”
  众人谈话间,常平拐了一个弯,引着她们进入无日坊。万幸无日坊的坊正与常平颇为熟悉,常平又向他说了几句好话,他摆摆手,放她们进去。
  浓墨般的夜色侵蚀苍穹,天地已由深蓝转为漆黑一片,四周屋舍又无一处亮灯火,所有的建筑掩在夜里,隐隐约约看不甚清楚,自然也没人发现谢缘觉渐渐蹙起的眉头,神色里似有几分若隐若现的痛楚。
  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正感奇怪,宵禁归宵禁,但这里的百姓在家怎么也不点灯,难道他们这么早便都睡觉歇息了?直到路过一座木门半掩的小院子,那两扇门忽被推开,从里面蹦出一个约莫七八岁年纪的小女童,语音清脆欢快:
  “萍姐姐,你终于——”声音蓦地一顿,那女童看见常平身边的四名陌生女子,登时傻了眼,默然片刻才改口叫道,“平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常萍摸了摸自己鼻子,侧首望望身旁四人,见她们都不动声色,仿佛没听见那女童说的话,才干笑一声道:“小彩灯,天都已经黑了,你还站着在这儿干什么呢?”
  “天都黑了你也没回来,我担心你。”
  “我没事,今儿路上遇到几位朋友,所以回来晚了。正巧看见你,你家里应该还有现成的灯笼吧?给我们拿几盏来,好吗?”
  女童面露犹豫之色。
  “这几位姐姐会出钱买的。”她说完这句转头,又向凌谢等人解释道,“那是座废宅,你们今晚想住,恐怕还得打扫打扫,得有些灯火。”
  而那女童一听“买”这个字,亮起眼睛,飞快回屋,不一会儿提着四盏灯笼跑过来,先说出一个价钱,又道:“很贵的,你们要一盏还是四盏?”
  所谓的“贵”对于谢缘觉而言,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数目,她不知她为何会这般说,毫不迟疑付了钱,从怀里摸出火折,点燃此灯,灯笼上的双鱼花纹栩栩如生,她不由赞道:“这灯笼倒是精美。”
  常萍笑道:“她家阿翁做灯笼的手艺可是长安一绝,当然漂亮。好啦,天色不早,小彩灯你先回去歇息吧,明日我们再聊。”
  提着灯,又过片晌,五人终于来到一座宅院门前。
  重明登时停下脚步,神色里露出明显的诧异与一闪而过的忧虑,道:“你说的废宅便是这里?”
  常萍点点头。
  重明道:“可是这座宅子是有主人的。”
  “谁?”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