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凌澄颇为茫然道:“这个样子是什么样子?”
  召媱倚着树干,沉思起苏英有可能的去向,并未回答凌澄的问题。通过血迹形态,分析出当时的战斗情形,乃是她经历过无数次江湖厮杀的经验之谈,本就很难解释得清楚明白。
  凌澄犹坐在地上,仰起头,继续凝望着一旁的召媱,亮晶晶的眼珠不由得转了转,突然道:“你的武功是不是比苏姨高?”
  召媱眉梢微微一挑:“苏英和你说的?”
  凌澄道:“苏姨没和我提过你的名字,只在那天说要带我去找一个人,若是能够找到她,再多十倍的追兵也不必怕——我刚刚才想起这句话,这个人是不是就是你?”
  召媱本就从不知谦虚为何物,闻言点点头道:“有这样本事的人,好像的确只有我。”
  凌澄当即站起身,迫不及待地问:“那我想拜你为师,你能答应吗?”
  召媱笑道:“你倒是不客气,就这么直截了当说出来吗?”
  凌澄道:“无论你答不答应,我总要先说出来啊,不直截了当地说,还能怎么说?”
  这话很对召媱的脾气,可惜召媱从无收徒的心思,更不想与朝廷大将的女儿扯上太多关系。她摇摇头,毫不犹豫地拒绝。
  凌澄虽猜到她大概不会立即答应,却未想到她拒绝得如此干脆,稍一愣,旋即走上前两步,弯下双膝,毅然决然地跪在了召媱的面前:“只要你愿意收我为徒,教我武功,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的。”
  召媱并不因她的举动而有丝毫心软:“我听说苏英教过你一些武功?只要找到了她,你不是还能跟她学吗?”
  凌澄跪是继续跪着,腰杆始终挺得笔直,仿佛一株正在成长之中的翠竹,尚显稚嫩的语音里透着玉石般的坚定:“我只学了一年多,苏姨说我连武学的门也未摸到,其实什么都不会。你的武功既然那么高,我唯有跟你学武,才有机会在最短时间内成为绝顶高手。”
  “成为绝顶高手做什么?”
  “报仇。”
  “找谁报仇?”
  “当然是陷害我阿父的人。”
  “那皇帝呢?”
  凌澄一愣,顿感茫然失措,自祸事发生以后,这个问题她在这段时间其实从未想过——或许是无暇细想,又或许是不敢细想,然而此时此刻召媱既主动提起此事,凌澄无法再回避,亦不可能再回避,张开口,“阿翁”两个字在喉边,却是无论如何都再叫不出声,喃喃道:“他……他……他是以为我阿父造反,所以才会……”
  召媱哂然一笑:“当今天子历经数次政变方登基为帝,到如今坐上龙椅已有三十余年,无一日不紧紧将权柄握在手中,说现在的他是明君也好昏君也罢,但绝不会是被人操控的傀儡之君。你——”
  说到此处,她稍稍顿了顿。
  只因她已发现,她每多说一个字,凌澄的脸色便更白一分,原本挺直如松竹的背脊似被抽走所有力气,情不自禁地俯下身,撑在地面的左手微微有些发抖。
  召媱神色不变,冷静如常,只瞧她一眼,毫不留情地将方才问题再问一遍:“待你学成了绝世武艺,你要找谁报仇,如何报仇?”
  一语毕,召媱没有听见答案。
  只听见哭声。
  凌澄生性倔强,除听闻父亲死讯的那一刻,她流了几滴眼泪,从此以后,哪怕她亲眼见到母亲死在自己的面前,她都再没有哭过。
  不是不哀伤,不是不悲痛,然而强烈的压倒所有的恨意仿佛一把大火迅速蔓延开来,烧得她的心一片荒芜,也烧干净了她的眼泪。直到这一瞬间,她终于低下头,左手犹撑着地面,断了线的泪珠一滴滴落在草丛中,忍不住痛哭出声。
  “等你考虑好了,再来谈拜师的事吧。”召媱冷眼瞧她哭了一会儿,说完这句话,转身走了几步,突然只听一声:
  “我考虑好了!”
  召媱停步回首。
  跪在地上的女童即刻起身,却因动作太急太猛,牵动体内未愈的伤势,忽觉胸口一疼,脚步不禁一个踉跄,她连忙稳住身形,再次走到召媱的面前,声音哽咽但决绝:“我要查清真相,我一定会查清这件事的真相,无论害死我父母的都有谁,我发誓,绝不放过任何一人。”
  话落,她咬着牙,紧皱着眉头,不由得低眸看了看自己的右臂。
  自她醒来以后,她残缺的右臂始终隐隐作痛,起初还能忍受,这会儿不知*为何那股疼痛感越来越强烈。
  召媱神色渐渐凝重,注视她良久,方道:“你考虑好了,我还没考虑好。”
  这话竟不再是果断拒绝的意思。
  “先跟我走,你的右臂需要换药了。”
  召媱虽是江湖侠客,但武功已臻化境,这世上能够让她受伤的人很难找得出来。因为这个缘故,她随身携带的伤药极少,且都不是为自己准备,而是以防万一偶尔路见不平,能够随时拿出救治伤者。可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这孩子恐怕都得待在自己身边,她想,她身上那些伤药应该不够。
  因此,在回林中茅屋以前,召媱先带着凌澄去了一趟附近吉田县。
  此县因距离长安不远,倒也算富饶繁华,街上店铺鳞次栉比。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偶尔冒出几个身着金羽卫服饰的官兵,召媱不想惊扰到当地百姓,牵着凌澄的手,身形一晃儿,刹那间避离开他们的视线,走进一家医馆。
  医馆对门,正巧是一家成衣铺,召媱买完药,又与凌澄进入这家衣铺之中。
  “选几件衣裳吧。”
  经过这两日的变故,凌澄身上的衣裳早已脏得不成样子。召媱极是爱美,实在看不下去。
  凌澄抬眸,视线转了一圈,不理会店老板喋喋不休的介绍,左手指向其中一件白衣。
  召媱道:“再选几件,你之后还得换呢。”
  凌澄道:“那就多来几件一样的。”
  “一样的?”召媱大感惊奇,低头打量她须臾,伸手拍了一下她脑袋,“小小年纪,穿那么素做什么啊?”
  凌澄的声音变得很低:“我还在孝中……”
  召媱一怔,点点头,掏出钱来,买下数件素白衣裳,让她前去内堂换衣。约莫一刻钟过后,一身雪白的凌澄重新出现于召媱眼前,这时的她脸上竟带着几分疑惑神色,似乎踌躇了片晌,抬首问道:
  “你是在崖下发现我的吗?”
  “是。”
  “那你有没有在我身上或者附近地上,看见一把匕首,还有……还有一枚白玉雕的玉兔?”
  “你当时从崖上摔落到河里,我正在河中心游水才及时发现你,要真有什么东西遗失,估计也都落到了水里。怎么,是很重要的东西?”
  “那把匕首……是很重要。”
  毕竟那是父亲留给她的遗物。
  召媱见她神情奇异,惘然若失,遂又好奇问道:“那你说的那枚玉兔呢?”
  凌澄欲言又止,睫毛微微颤动,陷入沉默之中。
  这两日她经历了一场天崩地裂,满脑子唯有死去的父母,到这时才能分出心神想一想那枚玉兔的主人。重要么?若在从前,凌澄可以毫不犹豫回答,没有谁比舍迦更重要。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她刚刚才在心里发过誓言。
  她要报仇。
  无论仇人是谁,她都必须报仇。
  她也自然狠得下这个心来,尽管她自幼常常出入禁中,当天子是祖父一般亲近,实则与谢家皇室并无任何血缘关系,既然谢泰主动斩断了他们之间的亲情,那她又何必心慈手软?而舍迦与她不同,舍迦的的确确姓谢,的的确确是天子真正的嫡亲孙女,若有朝一日她们再见,她知晓她的目的……
  她会阻拦自己吗?她还有可能当自己是朋友吗?
  这一切,凌澄不得不思考。
  召媱见她半晌不言,猜出一点端倪,转身走出店门,语音悠然:“既然已经失去,又找不回来的东西,那就别想太多。先跟我回去吧。”
  折腾了这一日,待离开吉田县,再次步入城郊之地,时辰已近黄昏。
  夕阳欲坠,暮色四合,行人逐渐归家,四周山林极为清静,晚风吹扬起凌澄的素白衣角,途中她一言不发,直到在她前方的召媱突然停下脚步,她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奇道:
  “怎么了?”
  “有人来了。”
  “人?”凌澄四处望望,“是官兵吗?”
  “不,那些官兵没这么好的武功。”
  第19章 混沌红尘观真假,我行我素且招摇(四)
  来者共有三人。
  两男一女,年长的三十来岁,年轻的二十余岁,皆身着石青色道袍,缓步从树林深处走出,向着召媱拱了拱手:“阁下好耳力。”
  召媱笑道:“我若没这么好的耳力,也不知你们还准备这般鬼鬼祟祟跟我多久。”
  “阁下切莫误会,在下定山派弟子望岱,此乃我师弟松泉,师妹拾霞。我们刚才绝无恶意,只是偶然间在此地见到阁下,想要问一问你的姓名,正犹豫该如何问……”那男子看来甚是有礼,语气恭敬,立刻解释完毕,顿了顿,干脆直截了当地开口,“不知阁下可是姓召名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