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她不知道应该为舍迦做些什么。
  她什么都不能为舍迦做。
  所幸大夫及时施以针灸之法,让谢妙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稍后她又喝下一碗药,这才终于沉沉睡去。裴氏早已赶到凌府,伫立床边,凝视了半晌女儿的睡颜,拿出手帕擦了擦眼角泪水,转过头,与那大夫详细谈了一番话,思索有顷过后,转身出屋。
  “叔母。”凌澄从台阶上站起来,向裴氏行了一礼,眼中也蕴着泪,欲要向裴氏道歉。她不知舍迦怎会突然又发作了病情,思来想去,十有八九是自己惹的祸,倘若不是昨日舍迦出门来寻自己……
  哪知裴惠容抚上她的肩,打断她的话,轻声问道:“符离,昨晚你叔父和我说,你父亲打听到鸿州有一位名医或许能治好舍迦的病?”
  凌澄颔首,将苏英所说关于九如的种种情况转述给了她,又想舍迦如今的身体,真能撑得了前往鸿州吗?
  裴惠容和她有相同的忧虑,明白她的心思,道:“方才我已问过大夫,待舍迦好转以后,路上小心一些,马车行得慢一些,也不是不可以出趟远门。”
  至于睿王的顾虑,在现如这种情况之下,她已不在意。
  任何事,都没有女儿的性命重要,无论如何她今日要说动丈夫,尽快派人护送舍迦前往鸿州长生谷求医。
  第8章 心向往之江湖事,送君千里初别离(五)
  五日后,长安城延景门外。
  远山含笑,古道绵延,一排排杨柳飘扬如雪,似送别来往行客。十来名带刀护卫在前开路,护送着宜光县主的马车远赴鸿州。睿王公务缠身,未能前来。裴惠容抚着女儿的头发,殷殷嘱托,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凌夫人崔氏见凌澄站在一旁许久未动,奇道:“你不上前和舍迦告别吗?”
  凌澄道:“叔母只能送舍迦到这儿,也不知要等多久舍迦才能回京,她们才能再见,还是让她们多聊一会儿,我怎么好上前打扰呢?”
  崔琅真莞尔,正要夸奖女儿懂事,却见凌澄抱着自己的手臂,仰头朝着自己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可只要阿母你同意,我还可以多送舍迦一程路啊。”
  “你呀!”崔琅真虚点了点她额头,“怎么就知道我肯定会同意?”
  “因为我知道阿母你不仅疼我,更疼舍迦,舍迦必定也希望我多陪她走一程路的。”
  “你倒是会找理由。”崔琅真想了会儿,知她与谢妙感情的确深厚,又心道府中的护卫这两年在苏女侠的教导之下个个武艺超群,保护她不成问题,遂答应道,“莫跟着去了鸿州,还是要早些回来。”
  约莫两刻钟后,凌澄跳上马车,坐在谢妙身旁,马夫终于驾车启程。
  由于裴惠容的叮嘱,这辆车行驶得极慢极稳,途中丝毫不觉颠簸,她们知晓这是离别前的最后相处时间,自然要多多说些话。谢妙双颊浮现着的笑意始终未消,与凌澄正聊到高兴处,哪知凌澄突然噤声,不再言语。
  “你渴了吗?”谢妙掀开车帘,吩咐随行侍婢将水壶拿来。
  “你别忙啦,我不渴的。只是我们已经聊了这么久,再聊下去,万一你的身体又受不住呢?你如果在这儿病倒,可不像在家里……”
  适才谢妙掀帘的一瞬间,马车已立刻停下,而当凌澄的话说完,不仅侍婢遵照吩咐给她们递来清水,凌府的护卫也凑近马车,委婉地提醒自家小主人“若是回得太晚,赶上宵禁恐怕进不了城”。
  谢妙这才意识到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时辰,轻声问:“所以你要走了吗?”
  “走什么,我们不是还有话没聊完吗?但你又不能太劳累,那我们只好明天再聊啦。”反正父母都不在身边,现在是谁也管不着凌澄,她的视线移向车外护卫,“你们派两个人先回去,告诉我阿父阿母,今晚我陪舍迦在驿站住了,让他们不必担心我。”
  众护卫大惊:“这……这怎么能行……娘子,您别为难我们,将军和夫人不会同意的。”
  凌澄道:“你们还没问过他们,怎知道他们不会同意?我就是要你们回去问嘛,如果他们真的不同意,你们再来告诉我,我一定立刻返程。”
  那时候无论将军与夫人是否同意,您必定已陪宜光县主在驿站过完夜,且不知送她到了多远的地方,您的目的不是就算达成了吗?护卫们忍不住腹诽,然而当下人的,哪敢违逆主人的意思,只得无奈应一声是,其中两人返回长安,其余人继续护着马车往前而行。
  青山连绵不断,道路也无尽头,凌澄陪着谢妙看了三次日落月升,住了三家不同的驿站,期间护卫们则劝她不知多少次,终于,她渐渐有些思念已有三日未见的父母,下车歇息时,不由得回首望向归路。
  谢妙见状道:“你已经送了我这么远的路,这几日伯父和伯母肯定都放心不下你的,要不你还是先回去吧?况且再过不久便是万寿节,你还要回去给阿翁祝寿呢。”
  “年年都有那么多人给阿翁祝寿,今年缺我一个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凌澄听她说到此,突然郁闷,“九月十二日前,你应该能回来吧?”
  这个日子,是*她们共同的生辰。
  “既然九如法师的医术那么高明,说不定只消几日她就能治好我的病呢,哪里用得着那么久?”如平日一般,谢妙脱口便是安慰话语,但她是久病之人,竟因此略懂医理,晓得如此沉痼顽疾,绝不可能几副药即刻病除,又思索微时,忽低头从胸前取下一枚玉坠,递到凌澄手中,笑道:“在我回来前,让它代替我陪你吧。”
  上等的羊脂玉,质地温润,纯白无瑕,雕刻成白兔形状。一来,谢妙小字舍迦,本就是兔之意;二来古有玉兔捣药传说,传闻中若哪位凡人有幸服下玉兔所捣之药,便能够永世长生不老——因此当初裴惠容特地送了女儿此物,为的就是讨一个吉祥的意头。
  现如今,谢妙又把它转送给了凌澄。
  凌澄心念一转,则取下挂在自己脖子上的一枚狼牙,给谢妙递了过去:“阿父说狼牙能辟邪,当年他打第一场仗的时候,率领小股部队千里奔袭,途中遇到一群野狼袭击,他一箭射死狼王,顺便把狼王獠牙拔下,后来这一仗果然大获全胜。你把玉兔给了我,你总需要一物保佑你平安的。”
  互相交换了贴身之物,两人又说数语,这才依依作别。
  此地亦是一处驿站,名为济民驿,从长安城到此,她们一共行了三日。凌澄回程不怕颠簸,她的马车速度自然快了许多,两日过后,即到长安城外郊野,马夫骤然勒紧缰绳,停下车来。凌澄不知发生何事,掀开车帘往外一望,延景门尚在前方,而她面前一名头戴帷帽的女郎挡道拦路。
  清风拂过,那女郎揭开帷帽的皂纱,凌澄甚是惊喜:“苏姨,你——”招呼的话尚未说完,却见苏英面孔严峻,食指贴唇,朝着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都别说话。”
  “啊?为什么?”
  “你们跟我来。”
  凌府护卫皆受苏英教导,对她十分信服,见她转身就走,尽管颇感疑惑,但都毫不犹豫地跟上,直到约莫一刻钟后,离开行人往来络绎不绝的通衢官道,停步在较为僻静的山坡边。凌澄跳下马车,奇道:“到底怎么了?有什么话要在这里说?”
  苏英张了张唇,欲言又止,凝视着她的目光里露出沉痛与怜惜,良久,方一字一句,语音清晰地道:“三日前,令尊与太子谢愽披甲入宫,谋逆作乱,现已被禁军拿下,在牢中候审。”
  这话宛若晴天里一个霹雳炸响,不仅凌澄目瞪口呆,脑子里一片空白,其余护卫也全都骇然失色,齐声惊呼这如何可能?
  众所周知,凌禀忠身为忠烈遗孤,自幼在禁宫长大,虽与睿王谢慎关系最为要好,与其他几位皇子关系同样不差,但他真正敬慕尊崇、视之为君为父、并为其付出全部忠心的唯有当今圣上谢泰。任何对他稍有了解之人,都绝不相信他会有一丝一毫的不轨之心。
  “你开什么玩笑啊?”在四周护卫七嘴八舌的询问声中,凌澄终于回神,不停地摇头,“这个玩笑不好玩,我不理你了!”
  苏英一把拉住凌澄的胳膊,语音沉重又严肃:“凌将军自然不会造反,谁都知道是有人诬陷于他。但他如今被下大狱乃是事实,你暂时不能进城,不然必定立遭擒获。”
  “是阿父让你跟我这么说的对不对?我好几日没有回家,他一定又在生我的气,所以故意让你来吓我?他怎么这么小心眼啊!”凌澄语音里透着慌张,仍然拒绝相信苏英之言,欲要用力挣脱她的桎梏,若不亲眼回家看一眼,不肯甘心。
  她们虽不在官道,但不远处仍有不少来来往往的行人旅客,如此拉扯,恐怕惹人注目。苏英索性抬手一劈,手刀正中凌澄脖颈,只见凌澄身子一歪,倒在苏英怀里。此情此景,仿佛母亲抱着熟睡的孩童,不怕再被人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