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越长风坐在书案后的宝座上,座下一如既往的扣着金链,被金链拴住的男人默默跪在一旁,一动不动的像是一尊没有生命的玩偶一般。
  柳孤城以柳家家主的身份主持“亡父”的葬礼后便被传召进了长公主府,脱下端庄的蓑麻孝服,换上衣不蔽体的薄纱,重新夹上名为“规矩”的条条金链。
  ——主人的命令是:她不用他的时候,他也必须在旁侍奉,但他的双手缚在背后,不许发出声音,也不许有一丝动静。
  每一条金链上都系着铃铛,越长风让他跪直,淡淡丢下一句:“铃铛不许响起,哪里响了就罚哪里。”
  然后就把他丢在脚下,仿佛男人并不存在,翻着手中由他呈上的航线图看得津津有味。
  与灵堂里她流露过的激情、暴戾和冷酷不同,现在的越长风像是重新掌握了对自己情感的全面控制,没有一丝一毫的失控,把男人拴在座下与其说是奖惩或训诫,更似是在留白。
  浮躁不安的心,需要用留白的时间去磨平。
  用单调甚至枯燥的时间去打磨他的性子,加深他的身份认同,让他习惯为奴应有的态度和礼仪,就像她也在用这段时间也在学习冷漠和抽离,做好从容自若的主人角色。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书房里静得细针落地可闻,柳孤城不知自己跪了多久,意识开始变得麻木。
  越长风忽然开口:“为什么把航线图给我?”
  柳孤城身子微颤,愕然抬首。这一抬却是扯动了胸前“规矩”,铃铛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
  越长风这才正眼看他,俯身下去一手托起他的下巴,另一手毫不留情地打在“规矩”上,一把将金链打在地上。
  柳孤城把下唇都快要咬出血来,终是忍住了没有发出声音。
  在反覆惩罚之下终于学会了支配者的法则,越长风对这个中段成果很是满意:“柳郎真乖,自己把规矩叼起来,让本宫给你戴上。”
  柳孤城也没有忘记回话,“是,主人。”她说的是叼,他的双手也被捆在背后,只能趴低身子用唇齿勾起地上金链,然后努力伸长身子,尽量以最小的动作把“规矩”交到越长风摊出来的掌心里。
  可是,动作再小,一动便响的铃铛又怎会完全不发出声音?
  柳孤城默默看着主人“好心”的帮他把“规矩”重新戴到红肿的位置上,一边保持着静止不动的玩偶状态,以为此事就此便了,却又再次听见支配者居高临下的声音:“刚刚才教过的东西,柳郎又忘了么?”
  他一下懵了:“这……”
  这明显是强人所难,要把地上的铃铛叼起来重新戴在身上,哪有不响的道理?可越长风明显是要折辱于他,偏偏要他明白无论支配者的规矩有多强人所难,他也只能乖乖接受无法遵守的惩罚,奴从来都没有向主人据理力争的权利。
  柳孤城把说到口边的话强行咽了下去。
  “是,主人。”他的声音因疼痛和绝望而变得微哑,低声道:“奴的铃铛响了,请主人赐罚。”
  越长风知道他已经学会了自己给他上的一课,便不再为难,轻飘飘的说:“这一下先记着,现在回答本宫的话。”
  为什么要把江东船务的航线图给她?
  柳孤城定定地凝视着高高在上的支配者,她的脸色一片淡然,看不出什么情绪。
  “因为奴不想重蹈大哥的覆辙。”他轻轻说道。
  男人的双眸一片澄澈,越长风与他对视,看不见黑眸深处那一点的叛逆星火。
  她无法判断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可在灵堂的那一天,她也没有对他说过真话。
  那时她一边轻抚柳孤城高高肿起的两片血月,一边半真半假的说道:“柳哥哥因为地下钱庄的那两本帐簿和太子产生龃龉,被太子趁乱所杀。”
  “奴把柳家赖以掌控船运的秘密给了主人。”柳孤城的模样真诚至极,还带着一丝让人难以狠得下心的楚楚可怜。“求主人垂怜。”
  越长风心中莫名一动。
  一闪即逝的悸动却很快便被抛诸脑后,越长风不上心的笑笑:“就算你不主动把东西奉上,本宫可也没有废太子那么无情,怎会杀了你呢?”
  只是,最无情的从来都不是死在玄武门下的废太子。柳孤城心如明镜,却没有说话。
  越长风见他没有回话,也不发怒,只是续道:“柳郎每一次跟本宫这样讨价还价,都是必有所求。”
  她再次露出了那副怜悯的表情:“说吧,这次的条件是什么,让本宫想想你该付出怎样的代价。”
  柳孤城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
  “怎么?”越长风秀眉一挑,“够胆跟本宫三番四次讨价还价的柳孤城,现在是不敢提出要求,还是不敢接受代价?”
  她的声音淡漠而克制,听不出什么感情,却让柳孤城感受到无形的压力罩顶。
  柳孤城脑中飞快的转过无数念头,真诚而无辜的脸色骤然变得凝重。
  “奴求求主人。”他结结巴巴的说着,似乎多有隐衷,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不要再查下去了。”
  查什么?
  “奴斗不过他们的。”
  斗什么?
  “奴……想要好好活着。”
  有什么会让已经铲除族中反对声音的柳家家主活不了的?
  柳孤城的每一句话都是没头没尾,一般人听到之后都只会心生更多疑窦,但他知道越长风比谁都要清楚他到底在说什么。
  对于柳家背后的人——不要查下去了。
  控制着世家家主的影子朝廷——她斗不过他们的。
  而他柳孤城只是处于朝廷和影子朝廷的夹缝之间的可怜虫——不过想要好好活着。
  柳孤城不知道越长风对聚贤阁认知多少,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她这些年来一边装作对亡夫情深难忘,一边暗中查探柳时言背后势力,显然已经隐约探知到影子朝廷的存在。
  她不介意帮助自己铲除异己,坐上阁主之位,还多番训诫调教自己,在自己身上形成无法逆转的臣服意识,为的不是她的一己私欲,或者说满足的不只是她的那些阴暗欲望。
  眼前看似轻轻淡淡的女郎,本来就是以他作为工具,打入影子朝廷的内部,成为她窥探世家背后势力的一根针。
  可惜,她找上了的偏偏是聚贤阁主本人。
  她在明而他在暗,到底是谁掌握了更多信息,是谁在这场无形的角力中占据了主导地位,谁是猎人而谁是猎物。
  还真是难说得很。
  越长风沉吟半晌,正在思考着男人以卑微可怜的口吻说出的这三句话里所有的明示暗示,却忽听下人来报,翰林修撰顾锦卿正在外院等候召见。
  柳孤城身子一僵,脸上明显掠过一丝慌乱,却明显不敢乱动。
  越长风别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笑着吩咐下人:“让顾大人直接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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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锦卿进来的时候,越长风正在书案后懒懒坐着,她的心情似乎很好,脸上是一副兴味盎然的笑。
  “姐姐。”顾锦卿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眉眼含笑小跑上前,却发现他那慵懒的姐姐竟然一下正襟危坐起来,本来和书案边边离得远远的上半身一下贴近案沿,仿佛在下
  意识的戒备……或者在隐藏书案底下的什么。
  他心下一阵奇怪,嘴上却是一副纯真的撒娇道:“姐姐好久没有传召我了。”
  越长风上身前倾,身子和案沿之间更是没有留下一丝缝隙。她朝顾锦卿勾勾手指,一身衣冠楚楚的翰林修撰便像最听话的小狗一样乖乖把头送了上去,让她隔著书案挠挠他的下巴,嘴里还恰到好处的发出一声轻叹。
  “怎么了?”她的脸上不自觉的多了一丝宠溺,明知故问道:“小狗挂念姐姐?”
  顾锦卿扁扁嘴:“就只有小狗挂念姐姐,姐姐都不挂念小狗。”
  “这怎么会呢?”越长风漫不经心的笑着,不走心的哄道:“不挂念小狗的话,姐姐就不会特意传召你了。”
  顾锦卿毫不犹豫地拆穿她的谎言:“明明姐姐派人来传的时候,说的是有关翰林院的事。”
  终于说到了正题上,越长风调笑的表情多了几分庄严正经,玉手放开小狗的下巴,指了指下首的椅子:“锦卿坐吧,这事我们慢慢说。”
  顾锦卿不舍得离开姐姐触碰范围以外,却也不敢忤逆,乖乖走到下首坐下。
  他忽然瞥见了书案边上的那堆东西。金光闪闪的,用途不明,却显然和书案格格不入。
  “这些是——”
  他才开口说了三个字,却被越长风摆手打断。
  “不该问的,小狗就不要问了。”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顾锦卿却知道却是翻脸无情的先兆,眼尾微耸的点了点头。
  那是一堆小小的铃铛,那些铃铛本来扣在名为“规矩”的条条金链上,在顾锦卿进来这里的前一刻才被取下放在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