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青衣儒生已经在侃侃而谈。身边的名门公子有的轻蔑,有的不忿,有的好奇,更多的却是一脸发自真心的敬重和钦佩。
  看来青衣儒生在这场状元楼辩论之前,在这些举子士人之中已名气不少。
  忽听一名士子问:“沈相推行新政,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柔软的唇瓣贴上被点名之人的耳垂,越长风轻轻一笑:“相爷,在说你呢。”
  一声“相爷”彷佛对调了两人之间的身份尊卑,沈约身子一僵,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楼下的举子身上。
  这个问题并不易答。
  议论朝政大事,尤其是拥有辅政大权的当朝中书令、政事堂宰相之首,若是放在从前,足可带来牢狱之灾。
  可也是在沈约成为中书令之后,朝廷开始放宽了对民间议政的限制,应试举人在茶馆辩论,内容也由虚无缥缈的历史人物变成当下时政。无论是提问的士子还是作答的青衣儒生,大概也没有想到正主就在楼上看着。
  青衣儒生沉吟半晌,朗声回道:“凡是新政,皆有利有弊。利大还是弊大,观点不同,答案自然不同。”
  他的声音清朗悠扬,散发着少年人的朝气,清澈的嗓音也让人如沐春风。
  儒生顿了顿,又道:“比如沈相主张改革税制,对诸位——”他环顾四周,目光缓缓扫过一众金冠华服的世家公子——“来说,未必便是好事。”
  “但是,对于皇城之中的朝廷来说,却是剪去了不必要的枝节,为国库减轻压力。对于顾某在贫民窟的左右邻里来说,更是天公下了一场及时雨。”
  青年在这里止住话头,恰好让围观众人陷入哗然。这名大胆妄议的儒生竟是出自帝都之中的贫民窟,而他在一片以世家子第为主的人群之中毫不畏惧地指出甚至挑起士庶之家的对立……
  一片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中,青年忽然摆了摆手,四周再一次变得鸦雀无声。
  青年微微一笑,话锋一转:“又比如中央集权,削弱地方府衙,对地方来说并非好事,但对我们这些追求仕途的人来说——”
  “谁不想拥有更多的权力?谁不想操纵旁人的命运?”
  “朝廷政策由京城里的三省制定,京官自然便是既得利益之人。我们寒窗苦读,考取功名,不就是为了成为既得利益的一分子么?”
  青年耸耸肩,神情轻松,似有一丝暗讽。
  那双微微上扬的凤眼里,却也闪动着坚定的点点星芒。沈约看着那样一双明明陌生却又似曾相识的眼眸,陷入了一阵恍惚。
  “呵。”耳鬓传来一下轻笑。
  “口没遮拦,字字诛心。对忧国忧民那些表面功夫不屑一顾,却又代表着毫无价值的底层百姓走进体制的野望和理想。”越长风在男人耳边呢喃。“这样的人,换了是别的主考官,大概是连卷子也不会看,直接轰出考场的吧?”
  沈约闷闷一笑:“这样的人,对于朝廷来说,的确过于危险。”
  声音淡然,听不出喜恶。
  就在这时,楼下有人问道:“顾兄说了这么多,难到沈相新政,就不过是朝廷和世家之间一场角力游戏,其他有关的人、甚至新政内容本身,就一点也不重要?”
  似是料到那人会问,顾姓儒生悠然而笑,不疾不徐的说:“非也,非也。”
  “结果是谁受惠,的确并不重要。新政事在必行,也与结果无关。”
  阁楼上沈约转头,看向敛了笑意,一脸认真地注视自己的女郎。他知道越长风将他带来的用意,神秘组织的刺杀目的既然作为会试主考的他,那他就更有必要好好认识本届考生,确保在会试中可以选拔到对朝廷有利的人,而不会误选到属于神秘组织的人。
  如今他满心只有楼下那名青衣举人的眼中星光,神情复杂的叹了一口气。
  “长风,看着他,为师就像看到了十二年前的我自己。”
  十二年前的沈约也曾在茶楼一辩成名,他也曾经与考生争辩,当廷质疑考官,挑战朝廷现有的士庶之别,权力不公。若没有当届的主考官力保他以末位录取三甲,又没有先帝在殿试上把他重新排在二甲,他本来连翰林院的门也进不了。
  然后他在官场上浮浮沉沉十二年,从身不由己到终于拥有了决定旁人生死存亡的权力。
  迎难而上,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沈约问过国子监里的每一位学生,也会问每一位带著文章请他行卷的应考士子。因为,这个问题,二十四岁初入官场的二甲进士沈约,曾经无数次的问过自己。
  他定定的看着眼前学生,一字一顿的,说出了青衣儒生在同一时间对楼下观眾说的、一模一样的话:
  “因为世道腐朽入骨,若不从朝廷体制内变革,就只会走向灭亡,然后破而后立。”
  第12章
  夕阳西下,崇化坊里的茶馆准备打烊,状元楼里的茶客陆续离开。
  一辆不起眼的小轿停在了崇化坊一角一间不起眼的小宅院前。轿夫上前敲了敲门,没过多久中门大开,整辆轿子被抬了进去。
  直到身后大门重新关上,轿子上才走下一人,大红华裳,长裙曳地,与低调的轿子和普通的宅院都是格格不入。
  屋里的青年男子小跑上前,拉过华裳广袖下的手,笑着喊了一声:“殷姐姐。”
  男子一袭青衣,海藻般的长发以一支毛笔簪住,长眉入鬓,眉眼清逸俊朗,凤目上扬,勾起了好看的弧度。
  方才还在茶楼激辩的儒生此刻像只粘人的小狗,手指紧紧缠着女郎的手,雀跃的上下摇摆着。读书人长年执笔的手瘦削而修长,骨节分明,指甲圆润干净,白的发光的皮肤下青色的筋络十分明显。
  越长风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任他拉着自己的手,没有推拒,却也没有进一步的意思。
  儒生拉着她的手,近乎是一蹦一跳的将她拉进屋内,全然没有状元楼里那副从容自若的样子。
  屋内摆设简朴,却是五脏具全,越长风坐在书桌后儒生平时读书时坐着的椅子上,儒生半跪在她的身旁,双手捧着垂落的手,弯成月牙儿的眼睛专注仰望。
  “姐姐,殷姐姐。”在状元楼里骄傲自信
  的清朗嗓音此刻也是带了几分娇气。
  越长风用被十指包着的那只手刮刮他的手心,看见男子精致的羽睫轻颤,调笑道:“在状元楼里口若悬河的顾解元,怎么现在就只懂得叫姐姐了?”
  儒生睁大眼睛,一脸讶异:“殷姐姐刚才也在?”
  越长风用闲着的另一只手取下儒生发间毛笔,青年的一头墨发如瀑布一下散落,越长风满意的笑笑,像抚摸小狗般揉揉他的发顶。
  “来看看姐姐的小狗,长得有多大了。”
  话里的侵略性和支配欲显得毫不含糊,儒生听在耳中,却是连眼也不眨,反而撒娇似的往她的手上蹭了蹭。
  “小锦卿早就长大了。”语带双关,大胆露骨。“姐姐可要再验一验?”
  越长风轻笑出声,任他蹭了一会,才对屋外的轿夫扬声:“告诉府中,我今晚在这里歇下了。”
  顾姓儒生全名顾锦卿,年方二十,在繁华帝京里最阴暗的贫民窟长大,却从淤泥中脱颖而出,以贫贱寒民之身在人才辈出的京兆府乡试中夺得解元,自此声名大噪。
  那是承元二十四年的乡试,那一年的顾锦卿不过十六。承元二十四年,也是承元帝急病崩逝的那一年,当今小皇帝越成璧登基,昭阳长公主越长风手持遗诏摄政,随即便以小皇帝之名重开乡试,大肆取录寒门士子。
  贫民窟出身的京兆府顾解元,自然没有逃过越长风的双眼。就在乡试结果出来的第二日,贫民窟里的顾家便迎来了一名锦衣华服的女子,女子自称殷夫人,愿意出资资助这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寒门解元,直到他考上会试。
  自此顾锦卿便搬出了贫民窟,搬进了崇化坊这座不起眼的小宅院。“资助人”殷夫人来过几次,每次都带来市面上一册难求的史书经论,和颜悦色地问他功课,与他讨论治国理政、当下时局。每次他对这位“殷夫人”感激涕零,表示愿意肝脑涂地以表忠心,女郎都只是笑着揉揉他的头,不作回应。
  顾锦卿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继续下去。
  直到两年前的一个月黑风高夜,顾锦卿挑灯夜读,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紊乱甚至苍惶的脚步声。
  他的资助人由一名玄袍金冠的高大男子扶了进来,顾锦卿认得玄炮上的纹饰,属于京中人人闻风丧胆的玄武卫。男子面相峻冷,容色阴鸷,有如鹰隼的双眸盯得顾锦卿脊骨发寒。而他的资助人一向爱穿的大红华裳染了班班驳驳的暗红血迹,袖口还在向下流淌着殷红的鲜血。
  “殷姐姐!”顾锦卿哪里见过资助人这副样子,他战战兢兢的碎步上前,想要扶着她的另一边,又怕碰到她的伤口,正在踌躇不决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