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陆行舟从玄武卫手中接过满布尖刺的长鞭,摆手让他退下,然后用鞭尾拨开囚犯额前长发,又挑起他的下颌。握着长鞭的手青筋暴凸,指骨分明,紧紧攥住鞭柄,仿佛在隐忍什么。
  神情恹恹的囚犯忽然笑了。这人不笑犹自可,这一笑起上来,却是越发像一个人。
  ——先驸马,柳时言。
  “陆大人受气了?”他的声音沙哑,仿佛被火烧过一般。
  陆行舟一言不发,手中长鞭夹着破空之声重重落在那人身上。
  架上男人一声不吭,仿佛在等陆行舟开口。
  陆行舟手下毫不留情,一鞭过后已经在男人的胸膛上留下了渗血的鞭痕。接着再挥一鞭,让两条鞭痕交叉对称。
  鞭尾在男人和先驸马有五分相似的脸上游走,陆行舟冷冷问:“柳时言真正的主子是谁?”
  男人已经听过这样的问题很多次,答案也是一如既往:“陆大人知道的,我没有答案。”
  一鞭毫不留情的落在他的左颊,打出了长长的血痕。男人紧咬牙关,仍是不吭一声。
  陆行舟紧绷的脸似乎稍为一松。眼前这张破坏了的脸,还是和那个他最憎恨的伪君子有所不同;没有他的从容,没有他的雅致,只有属于夜行之人的坚韧和隐忍。
  陆行舟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一丝自己的样子。
  “呵。”他冷笑,“柳时言已经死了六年,你倒还是护主。”
  男人唇角一勾,牵动了脸上新伤,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没有主上,我本来就不是什么东西。”
  他又恶劣的补上一句:“陆大人不也是?”
  陆行舟眸光一黯,目中阴霾重重,握着长鞭的手腕一抖,却是忍住了没有打下去。
  在柳家这样的大家族里,自小便会为家族的长子嫡孙、未来家主培养几可以假乱真的替身暗卫,先从暗卫营里选出和少主面容身形有些许相近的少年,在少年还未长开的时候便一笔一画的修改少年的容貌,控制少年生长的速度,最终和少主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也能捏得面容有五分相像,而身形则是一模一样。
  架上的男人便是柳大郎的替身暗卫,跟随主上以柳为姓,编号十三为名。柳时言在生时一直隐匿在旁,活着的理由只是为了代替主上面对危险,随时代替主上去死。
  陆行舟不是替身,却也不过是主上趁手好用的一件东西而已。本质上,他和柳十三并没有什么不同。
  陆行舟沉默半晌,只是长长呼了一口气,淡淡道:“柳时言本也不是什么东西。”
  “柳家和背后的主子没有了他,还有一个青出于蓝的柳四郎。”
  陆行舟看到了柳十三在听见“柳四郎”三个字时眼中的一下迷惘。他这人不喜多言,直截了当的问:“所以,柳四郎是谁?”
  柳十三愕然:“柳家四郎,还能是谁?”
  陆行舟目光如隼,死死的盯着爪下将要撕碎拆吃的猎物。嘴上依旧平静的叙述:“长公主嫁入柳家两年,从来没有听过什么四郎。”
  “我也派人去南境查过,从来没有什么养在乡下的柳小公子。”
  长鞭鞭尾绕上柳十三的的脖颈,然后缓缓收紧,不一会男人已是出气多而入气小,双颊涨红,大口大口
  的挣扎呼吸。
  陆行舟松开鞭尾,往玄武卫准备好的盐水里一沾,不给柳十三开口的机会,新一轮的鞭笞已经开始。
  沾了盐水的长鞭在全身绽开,一下又一下的力度越来越狠,沾了盐水的鞭子打得男人皮开肉绽,片刻之间皮肤已经没有一处完好。柳十三受刑已久的身体还是条件反射式的扭动,偏偏双手高高悬起吊在房顶的铁环上,双脚被铁链拴在刑架,不仅没有多少扭动的空间,越是拉扯身子,只会越是痛苦。
  这已经不是严刑逼供,最懂严刑逼供的玄武司使在自己隐蔽的地牢里,只有严刑,没有逼供!
  对世间百态都是冷漠抽离地在旁窥察的陆司使,昭阳长公主座下鹰犬,面对先驸马的替身暗卫展露了从未现于人前的混沌一面。
  面前仿佛出现了越长风和柳孤城在柳家墓园里并肩而立的画面。画面又仿佛和六年前公主下降柳家时与驸马比肩执手、宛如璧人的一幕重叠,像利刃一般毫不留情的插在自己心口。
  明明……对主上无条件忠诚的,从来都只有自己。沈相一腔大爱,裴小将军野心勃勃,曾经的夫君借她之名为旁人谋事,现在还冒出来一个身份成谜的所谓小叔。只有他陆行舟由始至终站在她的身后,只有他的眼里独独有她。
  尽管他所忠诚的人,并不知道在他衙内地牢之中,一直锁着了一个和她的亡夫相貌相似的暗卫。
  但她不需要知道。她只需要知道她的狗无论做些什么,为的都是主人而已。
  陆行舟骤然想起此行目的,理智终于回魂,刑架上的男人已是奄奄一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手扔了鞭子,伸出沾上血渍的手捏住柳十三的下颌。
  “柳孤城是谁?”他再次问道。
  柳十三笑了,和柳时言有五分相像的脸此刻鲜血淋漓,皮笑肉不笑起来更见狰狞。“原来,他叫柳孤城?”
  陆行舟见他态度恶劣,眸光一冷,正要挥手再打。却忽听柳十三轻轻笑道:“这小贱人原来也配有名字。”
  说罢,索性闭上了眼睛,也丝毫没有详细说明的意欲。
  陆行舟知道他的性子,要说的他已经说了,就算把人打死他也不会再说一个字,便冷哼一声带着鞭子离开地牢,让守在外面的玄武卫进去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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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时间,同样在一座地牢里。
  这座地牢却和玄武卫的牢房有着天壤之别。灯火通明的正厅宽广而精致,几乎与地面上的楼阁无异,地上铺着暖和的长毛毛毡,墙上挂着一字千金的名家字画,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大厅中间放着一座屏风,屏风上苏绣而成的一对仙鹤交颈相靡,缱绻缠绵。
  屏风后的太师椅上懒洋洋的坐着一个男人,白皙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靠手。
  柳家家主站在屏风之前,一向以百年世家自傲的高门族长腰骨竟然有些佝偻,握在身前的双手不自禁的摩擦着,天下间竟有让这位家主感到紧张、怯懦、不自在的人。
  “人人都说柳家四郎肖似长兄,柳家主为了攀上长公主这株大树可以做出献子求荣的事,不愧是……物尽其用啊。”男人的声音无喜无怒,却让柳家家主感到一阵寒意。
  柳家家主自认事情做得隐蔽,打晕柳孤城送进长公主府派的是自己的亲信,走的是内街小巷,进的还是长公主府的后门。他这么做不止是为了保住自己好不容易为小儿子做出来的“高岭之花”形象,更是为了不让眼前这人发现。——这人还是怎么知道了的?
  见他缄默,男人轻笑:“怎么,一边为本座做事,一边还想重新依附昭阳公主,柳家是想吃尽两家茶礼?”
  柳家家主对屏风后的男人显然忌惮得很,此时却是无名火起,一下鼓起勇气回怼:“长公主在柳家墓园外光天化日之下遇刺,阁主这么做不是陷我柳家于不义么?柳家承受不起公主之怒,柳某当初认回小贱人本来就是为了那张脸,现在献出用以自保,那又如何?”
  “小贱人”三个字一出,男人敲着靠手的滴滴哒哒之声骤止。隔着屏风,柳家家主无法看见男人的脸,却仿佛感到两度寒凉的目光刺向自己。
  “呵。”
  一声嗤笑过后又是静默半晌,恰好给了柳家家主冷静下来的时间,当他反应过来自己说了怎样忤逆的话时,却只有让他更加不安,脸上已是青一阵红一阵的。
  “本座对你不义,便想和本座割席?”
  “工部多年大兴土木,建桥修路的银两都落到哪家去了,家主若是忘了,阁里可还留有字据。”
  “那些银子,可还存在阁里呢。”
  “柳家百年基业,可以说不要便不要了,家主傲骨,本座钦敬。”含笑的话语没有半分钦敬,也没有半分笑意。
  柳家家主双膝一软,竟是对着屏风后的男人跪了下去。
  “老朽错了。”一向充满威仪的声音随着家主的卑躬屈膝而微微颤抖。“请阁主赐教。”
  男人轻哼一声。“本座允许你继续献子求荣,麻痹昭阳。”
  声音一沉,毫不掩饰话音里的阴鸷狠戾:“但本阁是庄,柳家是闲。你若忘了,本座定必让你柳家记起。”
  第6章
  正月十五上元节,宫中举行一年一度的上元宫宴,京中六品以上官员尽皆入席,三品以上官员更是携家带眷。
  进士科的礼部会试将在年后举行,各地考生陆续上京,京城士子更是趁着从乡下上来的贡生还未到达之前先往考官府上走动,想在考官面前混个眼熟。
  会试的主考官是中书令沈约,根据惯例考生们都会提前作好一篇精雕细琢的得意之作,再拿着这份得意之作拜访相府,请其点评,叫作“行卷”。只是沈约作为群相之首日理万机,不仅一直忙于新政之事,还要兼顾少帝的学业,所有带着文章上门的考生通通被以“沈相不在府中”的理由被挡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