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当年老侯爷尚在人世,为薛江林定下荥阳章氏的婚事,为他则定下宋家。
  宋家往上数几代不过都是读书人,到宋澜这一辈才堪堪起势,入礼部,得了个侍郎的位置。
  其实他对宋罗音没甚么喜爱之情,可她瞧着却很是爱慕他。
  而后规行矩步有了长子,他能凭着自个喜爱寻一房妾室,心内也松快了些。他虽出身侯府,可老侯爷不争不抢,他又身无爵位,年复一年总在各司转,已怄火至极,孰料宋澜一朝身死。
  先皇许是怜悯宋家,许是怜悯宋澜膝下只得一女,此女又嫁与他。总之在宋澜身死后,辗转过去两载,他便跻身进了礼部。
  那是他头一回尝到五脏六腑都盘踞着痛快的滋味,他觉着,宋家总算还有些用处,他在心内呐喊,在心内咆哮,跻身礼部,他再也称不得前途无望,他再也不必被旁人用来比较,哪怕他无法袭爵又如何?他总算能熬出头。
  可这样的痛快,在发觉宋罗音身子益发不好时,却说又戛然而止。
  他不能眼睁睁瞧着自个止步不前,他要一步一步往上爬。
  其实,偶尔午夜梦回,他会梦见宋罗音。梦见她孤坐在柳树下,不转身瞧他一眼,只静坐在那。愧疚么?他有几丝愧疚,可那又如何呢?她那副身子,原就活不了太久,他不过送她一程。
  父亲在世时,总与他讲,仲柏啊,我膝下只得二子,你与你弟弟,都是爹手心手背上的肉,爹早已替你二人铺好后路,要顺顺利利地往下走,切莫走歪,切记风水轮流转啊!
  狗屁手心手背,狗屁后路,狗屁风水轮流转。
  这么些年,为了自个的利益,他甘愿算计,从未见过风水轮流转!
  何来的风水轮流转?
  何来的风水轮流转?
  盘踞在咽喉的痒意益发明显,比陡然身死更骇然的,是只能耳清目明、万分明晰地清楚这具身躯将要无声无息死去。薛江流骇目圆睁,一双眼在薛瞻与冬莺身上左右摆量,一霎忆起甚么,又闪过几丝侥幸。
  冬莺算得上是最了解他之人,见状扯一扯唇,“别想了,那味桂枝,前日就下进了你的饭食中。”
  “待子时的梆子敲响,你便只能静候阴司老爷派人来接你了。”
  强烈的惧意顺着咽喉往上爬,薛江流大口喘着气,只觉咽喉处已痒得叫他想一刀割开皮肉。身处湿冷交织的牢狱,他心内却益发烧起一团火,怒意与恐惧汇成一条线,拉拽着他的脸皮,眉尾因咽喉的折磨不断痉挛。
  “哐当——”
  薛江流骤然扑往那扇囚他身躯的门,妄图拉拽薛瞻的一截衣袍,“......逆子,给......给我......解药.......”
  而薛瞻只是冷目睨他,轻巧往后退却半步,避开了他的手。
  “你我父子情谊已尽,待下了阴司,见了判官,父亲便是想告我弑父,亦无法说出口。”
  薛瞻扯出唇边讥笑,煞有兴味地看着他挣扎,“薛江流,你当年用此毒杀害我母亲,为何不去调查调查,这味毒,根本就没有解药。”
  沉默间有甚么细微声响,细细俯身瞧,原是薛江流攥栏的手太过用力,崩碎了指甲。
  薛瞻最后扫量他一眼,紧紧将眼阖上一瞬,再睁开时,仍是无情无绪,叫薛江流彻底坠入深渊,“在此等死吧。”
  直至薛瞻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薛江流仍将一张脸挤进缝隙,两颗眼珠险些挤出眼眶,死死盯着他离去的背影。
  咽喉处的毒已叫他难以再大声呼喊,只能低声咒骂,“逆子......逆子......你敢弑父,你敢弑父!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骂过了,下颌却仍抖着。孤身等死的感觉太过骇然,他还尚未往高处走,怎能死在此处,怎能死在此处!
  恍惚间,老侯爷在世时的告诫之语在脑内浮浮沉沉。
  大郎啊,仲柏啊,切记莫走歪路,切记风水轮流转啊!
  何来的风水轮流转?
  薛江流力竭跌靠在门后,一双眼里的恐惧之色尽显。
  是啊,风水轮流转,他当年亲手送了宋罗音一程,而今......
  她的儿子。
  也来送他了。
  .
  甫一出大理寺,便见外头落起了雪。冬莺匆声叫停薛瞻,“倪湘疯了!”
  眼瞧薛瞻转背望过来,冬莺眼眉稍垂,往前两步,细碎的雪花洇湿她的鬓,顺着下颌往下走,“她来找我,我便已将我与薛江流之间的过往尽数告知于她,她......许是受不了这样打击。”
  在倪湘看来,她与薛江流郎情妾意了半生,薛江流又怎会不许她正妻之位?
  原以为薛江流悼念亡妻,可那日在冬莺的刻意唆摆下蜇去前厅,意外窥听了薛如言与薛江流的争执之言,原来薛江流从头至尾没将她视作他的妻。而后在冬莺口中得知薛江流杀妻......
  大约是恨被枕边人瞒着,又或说是冬莺与薛江流在她眼皮子底下好了那么些年,她竟全然不知,倪湘一时承受不住这样惊骇的消息,痴痴笑了几声,竟宛若疯状。
  薛瞻未曾言语,只淡淡点了点头。
  冬莺闷咳几声,踏着湿冷的地面朝他那处走,稍稍仰面,一双眼死死盯着他,“你母亲之死,我亦有罪,我已服毒,马上就要死了,你答应过我,会放过我儿,我儿往后会平平安安长大,可还作数?”
  薛瞻:“小儿无罪,自是作数。”
  冬莺总算泄出一口气,牵出一丝笑,转背往另一头的黑暗里走,“好......好......”
  马车在沉默中回了绿水巷,元青向来冷着脸,见薛瞻下了马车瞧着都督府,眼眉不禁有一丝动容,“......大人,还好么?”
  薛瞻不知在瞧甚么,声音很轻,“元青,你想说什么?”
  元青:“......没什么,只是觉得大人或许会难受。”
  孰料薛瞻转背瞧他,失笑道:“他本就该死,我有什么好难受的?你是觉着我父母双亡,有些可怜?”
  元青紧抿着唇,未吭声。
  “元青,我与你和元澄不一样,你二人的父母离世,是遗憾,我的母亲离世,亦是遗憾,可薛江流的死,是痛快。”
  薛瞻轻拍一下他的胳膊,“有你和元澄在,有阿烈,我又已成亲,有一生挚爱,往后的日子顺风顺水,我怎会难受?高兴都来不及。”
  元青这才松了松眉,没说甚么,只叫薛瞻先进去,他牵马车回马厩。
  薛瞻立在门外定定瞧一眼府邸尽头,虽瞧不真切,却仍想在尽头瞧见一抹晓首以盼的身影。
  半晌好笑摇了摇头,薛瞻挥开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跨槛而入,去寻他的挚爱。
  未几行过百步,忽在廊角见窈窕身影,举着一盏兔子灯,伏腰坐在廊椅上,两条腿时不时晃几下。
  那厢见了他,商月楹一霎弯起两边唇角,提着兔子灯向他奔来,因着脚步太快,披在肩头的氅衣垂落在地,却说她不在意,朝他遥喊一声:“接住我——”
  末了,一把扑进他怀里,他顺势揽起她的腿弯,架不住心内悸动,将她益发揽紧。
  “楹楹,在等我?”
  “薛瞻,下雪了!”
  二人同时启声,商月楹抱着他的脖颈,用柔软的腮去蹭一蹭他的脸,几晌噗嗤一笑,晃动双脚催促他前行,“是呀,等你,等你回家。”
  薛瞻唇畔的笑意更甚,他常年习武,即便抱她行走,哪怕飞檐走壁,仍是轻松。于他而言,此刻的她却仿若一捧轻柔的羽毛,这些羽毛在他心房扎了根,糅杂出细细密密的温暖。
  两条胳膊不自觉将她往上颠挑几下,惹来她一阵惊呼,“你干嘛呀!”
  而薛瞻却吭声大笑,再度沉稳拖起她,举步前行,“回家了,我很高兴。”
  “下雪了,明日砖瓦定是一片雪白,楹楹,要与我丢雪球么?”
  商月楹喜滋滋提着眉,攥紧他的肩,“好!”
  .
  汴京的初雪只堪堪落了几日,待雪化开后,商月楹与薛瞻回了趟侯府,将宋罗音的牌位迁入了城外的玉泉寺。
  古刹静幽,亦超度魂魄,助幽魂转入轮回,来世一生平安。
  宋罗音已与侯府无任何关系,自是不该再待在侯府祠堂里。
  回城的路上忆起甚么,商月楹歪着身子靠近薛瞻,叹道:“昨日二婶差人来信,说是窦婉君顺顺利利出嫁了,阿玉也定下了人家,我觉着,二叔对待子女还是挺好的。”
  “欸,这样瞧我作甚?”商月楹侧目推一推他,稍稍眯眸,“我是那样小肚鸡肠之人么?虽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妹,但既已成亲,我还是托二婶送了份礼过去,没讲是我送的。”
  薛瞻捉起她的手亲一亲,尚未搭话,又听她道:“有时我觉着,人就是这样,经历过生死后,从前的许多东西都不怎么在意了。”
  她轻轻合目,两片唇却喋喋不休,“从前我拧巴着,见了窦婉君总觉得不痛快,我晓得我是在醋,虽说她与你没有任何关系,可我就是不高兴,就是吃什么都觉得酸,可如今一想,有什么好醋的呢?你二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你一颗心都吊在我身上,我闷声不吭醋来醋去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