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赵勉喘着粗气,接过血书垂目扫量,几晌将血书狠狠踩进雨水里。
  薛砚明在一旁骇及,绷紧下颌在心内来回思量,见赵勉发怒,眼珠一转忙喊道:“殿下!血书不打紧!当务之急是要往衙门去,切莫叫衙门把消息送去汴京啊!”
  “对!子潜,你说得对!”此话宛若当头一棒,将赵勉砸醒,他忙旋身回廊,满心满眼带着一丝侥幸,“孤回房换件衣裳,子潜,安排下去,孤要去衙门一趟!”
  可这样的侥幸,又怎会如此幸运地降临在他身上呢?
  血书早已被调换,在这个吊诡的夜里,悄无声息跟随一匹快马往汴京的方向去。
  十日过去,尚未天光大亮,血书落进驿站,驿站官员见其大骇,顾不得许多,忙摸了官袍套在身上,并着昏暗晨色敲响了右掖门。
  可景佑帝近来益发病弱,时常伴着闷咳辗转难眠,听闻有要事禀报,德明说甚么也不愿叫醒景佑帝,只叫官员在上朝时禀告。
  来回踱步静候至辰时,甫进金銮殿,总算见景佑帝坐稳身形,官员忙持笏而出,掏出血书呈给德明,喊道:“陛下,臣今晨收到这封血书,不敢耽搁,忙赶往宫中......”
  因着上头有血,德明暂未递给景佑帝,只兀自先扫量,窥清其内容忙转背跪下,惊呼道:“陛下!燕州刺史被人杀害家中!此血书,是刺史夫人的血状啊!”
  景佑帝蓦然掀开一双眼,凝眉重复道:“燕州刺史被人杀害......梁畚死了?”
  底下官员互相睇眼,有心眼转得快些的,近乎一瞬便思及三皇子赵勉。
  梁畚卷入贪腐一案,陛下本就有意要他的性命,只是碍于户部的款项暂未追回,尚留他一命罢了。
  赵勉揽了差事,尚未有任何折子呈给陛下,足以证明款项仍未追回。
  银子还没找着,梁畚却死了。
  底下的官员不免将脑袋垂得更低,恨不能抽出魂魄飘出殿外,不愿沾上一丝震怒的龙气。
  沉默几瞬,便听景佑帝道:“区区一个梁畚、燕州,屡次三番出岔子,朕养着你们这帮人有何用。”
  扫量一圈殿中,景佑帝沉声问:“勉儿何时去的燕州?”
  赵郢赵渊睇眼几晌,暂未搭腔,赵祈垂着眼立在原地,只将腰身轻轻弯着。
  万般不得已下,傅从章硬着头皮持笏而出,答道:“回、回陛下,三殿下为免此事出差错,这才亲身前往燕州。”
  “傅大人!”裴宿蓦然打断他的话,歪着脑袋道:“陛下是在问,三殿下何时去的燕州。”
  傅从章斜眼剜他,复又暗窥景佑帝的神色,小声道:“中秋第二日便已出发。”
  裴宿点点下颌,搭腔道:“有些时日了,这十月都快过完了。”
  这话就差没明明白白讲赵勉办事不利了。
  官员们不敢去瞧景佑帝的神色,只能反复将腰身压得更低。
  不知过去几晌,才听景佑帝平静道:“德明,将他召回来,梁畚既已死,也无需他留在燕州了。”
  德明忙应声。
  官员们忍不住细细琢磨景佑帝的话,赵郢赵渊却勾出风凉的笑,暗笑赵勉回京必遭父皇斥责。
  当这样风凉的消息传到燕州时,赵勉正并着衙门的
  官员查着梁畚的死因。
  因他那夜及时赶往衙门,亮出其皇子身份,官员自然无需再将此事上报朝廷,只觉来日赵勉回京,定会将此事一并禀明。
  当务之急是要找出杀害梁畚那人。
  “......什么?”赵勉原是坐在衙门,闻声一霎起身,险些撞碎腰间玉坠。
  燕州衙门的官员不明所以,只用眼神询问他发生何事,赵勉侧首勉强笑笑,“父皇有要事交代,今日便先到这里罢!”
  本就迟迟没有头绪,官员乏极累极,忙弓身送他,“这些时日辛苦殿下,殿下可要保重身体啊!”
  蜇回城南的宅子,赵勉蓦然旋身甩了薛砚明一巴掌,“你不是讲短期内父皇不会知道么?”
  顿觉喉咙发紧,赵勉唤来先前夺来血书的那位手下,反复吐息,沉下心来问:“你确定你那日带回来的血书是真的?”
  手下忙磕着额心答道:“属下确在衙门将其取出!”
  薛砚明垂着眼,舌尖抵一抵腮,沉声道:“殿下,陛下召您回京,许是觉得梁畚已死,剩下几处藏银处难以寻觅,与其殿下在此耗着,不若再另派皇城司或是旁的官员来此受罪,殿下,陛下这是在心疼您。”
  听得此话,赵勉脸色好了些许,沉沉望一眼薛砚明,几晌方道:“......那便回京,若父皇怪罪,当日是你劝我亲身往燕州来,你也脱不开干系!”
  薛砚明敛起眼眉,只道:“是。”
  与燕州官员交代过后,赵勉立时出了燕州城,往汴京赶。
  回程的路途总要快些,沉着脸靠在车壁,赵勉只觉一颗心都要被颠出咽喉,原以为此事势在必得,会令父皇满意,孰料梁畚骤然身死。
  思及此处,赵勉倏而挑帘,窥一眼日暮四合,一张脸益发暗沉,眼中却仍有侥幸之色,只愿父皇莫要因此对他失望。
  可这样的侥幸,在他回京那日,跟着他辗转进了景佑帝的偏殿,到底是离他而去。
  再出宫已是深夜,面无表情蜇入锦绣楼后的暗房,赵勉摆摆手屏退几个官员,独留傅从章一人拘在屋内。
  沉沉盯着傅从章,他眼眉陡然压得阴戾,“傅大人,你可知今日在父皇的偏殿,父皇斥责我什么?”
  傅从章反剪着胳膊,不动声色握紧手,忙道:“陛下斥责殿下什么了?”
  赵勉指一指自己的脸,笑得咬牙切齿,“父皇斥我办事不利也就罢了,偏还搬出先太子,将我与之比及,斥我没有本事还非往燕州凑!”
  “托那薛砚明的福,我今日被斥得抬不起脸,险些叫父皇失望,你讲,我该如何对付他呢?”
  “我先前觉得他是个人物,现下我觉着,他不如他家那位兄长。”
  “薛家三子尽数向我投诚,我不差他一人。”
  傅从章垂首立在原地,未吭声,仿若在细细思索。
  赵勉恨恨咬牙,欲给薛砚明吃个教训,立时扬嗓喊道:“来人——!”
  “殿下!”傅从章蓦然抬起脸打断他,眼珠左右摆几圈,方道:“此刻还不能与那厮翻脸!您忘了薛瞻了?”
  赵勉稍稍眯眸,“......我还杀不得他?”
  窥清他益发难看的脸色,傅从章扯唇笑一笑,“殿下是个聪明人,就该晓得,忍常人所不能忍,方能成就大业。”
  赵勉几晌未有动作,沉默鸣响着鼻息,最终拂落身前杯盏,怒道:“他着实可恶!”
  傅从章:“殿下暂且息怒,虽不能要薛砚明的命,倒能教训他一番。”
  言语一顿,他复又扯出一丝笑,“殿下想,咱们好不容易才将薛瞻那厮拉来阵营,若殿下此刻想着清算他家中弟弟,薛砚明在家中虽与薛瞻不和睦,但到底同宗同源,殿下若杀了薛砚明,焉知薛瞻不会倒戈?”
  “殿下还未坐稳那个位置前,切勿冲动啊!”
  此话虽大逆不道,却正击赵勉心坎,比迈进东宫更难的,是初坐帝位时的漂浮不定。
  倘若真如傅从章所说,失了骁骑营,难保他帝位还未坐稳,便被那几个手足拽了下来。
  赵勉再掀眼去睨他,眸色已是不加掩饰的厌恶,“薛砚明的命,我便先留着,但我定要狠狠教训他一番,否则难出我心中这口恶气!”
  “自然,”傅从章仍垂首答道:“殿下若能消气,变着法折磨他也行。”
  抑下心内的杀意,赵勉冷哼一声,未再吭声,只摆摆手,吩咐他派人去教训薛砚明。
  孰料吩咐下去的手下不过片刻折回,眼眉迟疑望他一眼,道:“......殿下,属下还未潜进薛家,便见薛砚明在门口候着,像是晓得属下会去,他讲......”
  赵勉立时拧眉:“他讲甚么?”
  手下:“他讲,要殿下瞧一眼燕州的账册。”
  赵勉:“好端端的,我瞧账册做......”
  话音未落,赵勉像是忆起甚么,忙攥了傅从章的袖摆,抖着下颌道:“傅大人,我被这厮耍了!我定要他的命!”
  傅从章忙追问究竟所为何事。
  赵勉狰狞着脸色,恨得两个腮咬得万分紧,“初到燕州,因着信他,收上来的账册我便转交他瞧了几眼,他现下叫我瞧账册,定是暗自设了套!”
  傅从章心内咯噔跳上几声,忙问:“殿下!殿下是觉着他防着您,另外造了本假的?”
  赵勉一霎掀翻桌椅,胸膛起伏不定,“此子阴险狡诈!不无可能!账册上多是梁畚贪下的款项,他若造了册假的,岂非是要将我与梁畚绑在一处!我岂能容忍这样的把柄被他攥在手中!”
  “......殿下先冷静,”傅从章到底混迹官场多年,但见他稍稍眯眸,分析道:“既是假的,殿下又有何惧?那些款项并未落入殿下囊中,他并未挑明,殿下不妨先顺着他,只装作不明白他是何用意,先将他摁住,待寻到时机,再将那账册销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