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她愈靠愈近,一张脸险些挤进槛车缝隙,“如今呢?我在外,一身自由,你在内,孤囚一生。”
  稍刻,她满不在乎扬起下颌,将颈间勒痕亮在李鸪身前,“可记住这道印子,便是它,鞭醒了我,要亲自送你往万劫不复之地去!”
  旋即九娘三两步淌回人群,抽出案上的杀猪刀,利落砍断两指宽的猪骨,凭空扔进槛车,尖利喊道:“想要老娘的身子,下辈子再去肖想罢!这块骨头赏给你,老娘会日夜向阴司祷告,叫阴差看清这块骨头,叫你哪怕下了阴司!踏入轮回!也只能进畜生道,下辈子做人人喊打的畜牲!”
  言语甫落,九娘大口喘着气,滚烫的泪溢满两个眼,死死盯着槛车里的李鸪。
  大约她的言语像根暗刺,扎疼了李鸪的高不可攀,沉默垂目望一眼胯.间的猪骨,李鸪一霎剜她的血肉,蓦而晃动槛车,高声喊道:“你敢如此奚落我,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贱人,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却说这样的威胁已再无人在意,官员低目窥一眼九娘,摆一摆手,摆走了李鸪的垂死挣扎。
  直至槛车只余一道模糊影,两侧人群方稀稀散散转背离去,九娘撑着两条胳膊在摊前喘气,头顶遮住一片阳,一抬眼,见温娘子带了那些女子凑近,“九娘,今日猪肉还是那个价么?”
  九娘滚一圈咽喉,哑声道:“还是那个价。”
  温娘子扯了唇畔的笑,递去银钱,“秋高气爽,今晚烧几个肉丸与我妹子,欸,可记着替我挑不肥不瘦的肉啊!”
  旁的女子点点下颌,低目往怀里摸银钱,嘀咕道:“我觉着煎几块肉饼吃也不错,这天凉快了,嘴也愈发馋了。”
  九娘鼻腔一酸,扫量重重笑颜,不知几晌,将泪擦去鬓旁,痴痴一笑,“好!娘子躲开些,别叫肉渣溅去裙子里!”
  这厢商月楹瞧着九娘复展笑颜,心内稍松,拉着玉屏静候片刻,待摊前只剩九娘一人,方拐步前去。
  “九娘。”商月楹轻声唤她。
  九娘扇几下洇湿的眼,唇弯得更高,“贵人?”
  闻声她唤自个贵人,商月楹忙摆手,“你若不介意,叫我一声夫人就行,什么贵人不贵人的。”
  九娘笑笑,“好,夫人。”
  商月楹在裙下动一动绣鞋,窥她面上笑意更甚,不免问道:“......你方才在天光下那样奚落李鸪,怕不怕他李家来寻你的麻烦?”
  言语稍顿,她又道:“若你有难处,便与我讲。”
  “月楹妹妹,她不会有难处的,”却说有一人自身后来,言讫叉着腰,歪着脑袋瞧她,“那日看得不真切,你倒长高了些。”
  商月楹匆匆转首,立时扯了唇笑,把下颌微扬,“许临绍,我长没长高,与你何干?”
  九娘欣欣笑了几声,解释道:“是这位大人与我讲,心内若是有恨就要宣泄出来,索性那李鸪这辈子都不会再回京了,不如趁他走前羞辱一番。”
  “大人亦思量到李家人兴许会对我下手,便叫我今日当街将此事闹一闹,传进陛下耳朵里,好叫李家晓得,我若有朝一日出了事,衙门办案,陛下头一个便会怀疑到李家头上。”
  言罢,她伏腰朝二人行礼,“先前讲不想死都是假话,但二位肯递出援手,我倒想明白了,旁的都不重要了,只有过好自个才最重要,九娘在此,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商月楹笑吟吟将她搀起,“那葛婶如今还好罢?”
  九娘笑道:“葛婶于我有更大的恩,我已认她做阿姐,往后便是一家人了。”
  话音甫落,又听许临绍卷舌弹个响,“我出了皇城司先去了你家,你家门房讲你出门了,晓得你会看热闹,我可是一路寻过来的。”
  顿了顿,他稍稍偏目,窥一眼未吭声的玉屏,扯开唇畔的笑,“玉屏妹妹?”
  玉屏抬起一边眉,没忍住退却半步,把他身躯一扫量,半晌,抿唇道:“......你长得这样高,走在路上,我当真不晓得是你。”
  许临绍大约为了赴约,未着皇城司官服,只套一件玄青鹤纹圆领袍,肩宽腰窄,粗粗一扫量,是个俊俏模样。
  大约在西境待得太久,脸皮稍稍有些粗糙。
  他一双眼又盯着玉屏发顶的绒花瞧上几晌,方道:“欸,咱们别杵在这站着,九娘还要做生意,不若先四下转转?我这么久没回京,瞧着变化倒是大。”
  九娘忙点点下颌,“我这腥味重,冲着夫人了罢?快先离开罢,回头到了中秋夜,我挑些好东西送府上去!”
  商月楹复又冲九娘笑一笑,“那我便先走了,不耽误你做生意。”
  言讫剪起玉屏的胳膊,旋裙往外去。
  .
  兜兜转转领许临绍往坊市转几圈,商月楹行至荧桥边,倚栏靠着背,轻轻喘气,自顾擦去鬓旁的汗珠,“......你可懂得怜香惜玉?”
  玉屏亦好不到哪里去,哑声往商月楹身侧靠,绕了帕子在指尖摩挲。
  许临绍闷笑几声,转背要了三碗梅子饮,递去二人身前,“怎的给我扣上这么大的帽子?我只是在西境待久了,在那边只能靠自个,有些习惯罢了。”
  商月楹胡乱喝罢半碗梅子饮,仰面扫量天色,没好气剜他一眼,“成,不给你戴帽子,我与玉屏领着你累死累活,再过片刻就该用晚膳了,你打算如何招待我二人?”
  许临绍指一指她身后的画舫,“登船去?”
  言罢,他打了个响指,冲桥边招招手,唤来青衣伙计,嘱咐他领着三人往画舫上去。
  虽晓得他自幼与主子相识,春桃与流萤互相睇眼,到底还是跟着上了画舫,只拂裙在外头对坐。
  大约为了反驳商月楹那句话,许临绍咂摸着女子的喜好,点了荔枝酥山、金铃炙、焖蒸鸭,另外点了一碟梅花糕、两碟樱桃煎,且配了壶蔗浆。
  静候上菜的间隙,许临绍未吭声,只歪了身子靠在矮几旁,时不时掀眸窥一眼二人。
  待菜上齐,画舫方缓缓飘着。
  这厢与商月楹夹一筷梅花糕,许临绍睐她的妇人发髻,幽幽道:“还是月楹妹妹如今有能耐,几年不见已是都督夫人......”
  眼瞧商月楹持筷要来打他,许临绍匆匆仰身一避,嘿嘿笑着,“逗你玩呢,你瞧你又急,怎的改不了这毛病?”
  “话讲回来,”他托着腮朝商月楹挤眉弄眼,“你这夫婿可真是俊,我觉着我在西境已经是万里挑一了,今日金銮殿见了他,倒生出几分惭愧来!”
  商月楹咬着梅花糕搭腔,“你这模样,在西境竟称得上万里挑一?”
  许临绍似不服气,坐直身子稍稍凑近,唇含一缕笑,“不信?回头有机会往西境去,我带你转一圈,叫你开开眼,听听我‘玉面郎君’的名头!”
  “......你在西境都做些什么?”一把嗓倏而响起,却是玉屏一面饮着蔗浆,一面睇他,“又是如何入皇城司的?”
  画舫大约对许临绍来讲稍稍有些闷热,他胡乱扯松领子,反剪两条胳膊撑在身后,笑问:“想知道?”
  玉屏两片羽睫轻扇几下,“也没有非得知道,就是问问。”
  但见许临绍暗暗啧声,索性卸了
  胳膊的力往后躺,屈臂交叠在脑后,自顾道:“那我还偏要讲!”
  “当年我爹不是考上了么?我娘原以为熬出头了,乐得整夜睡不着,”画舫稍稍摇晃,他的声音浮浮沉沉,“后来晓得我爹被派去西境为官,她险些又哭瞎了一双眼睛。”
  “我爹那眼神就不好,若叫我娘也跟着摸眼瞎,岂非我这做儿子的不孝?”他道:“你们晓得,西境蛮子多,我爹手无缚鸡之力,眼神就那样,我娘又是个妇道人家,便是做了官,也时而被蛮子戏弄。”
  “我年少顽劣,自持心比天高,去了西境,见了那些蛮子,才晓得山外有山,挨了蛮子一段时日的打,渐渐也摸出些门道来。”
  许临绍抬眼睐着画舫顶上的绚丽图案,仍往下讲着,“我爹的官职不算高,却要管些案子,他摸着那个宝贝叆叇瞧案卷,从夜里瞧到天光大亮也瞧不出甚么来,我看不过去,索性替他都瞧了。”
  “欸,还真就叫我在那断了几桩案子,”他吭吭而笑,复又撑起身,歪了脑袋窥两面花颜,“断的还是蛮子的案。”
  “不晓得那帮蛮子从哪里打听出来是我在断案,竟将我推进了衙门,后来几年,我便替我爹四处查案,与那些蛮子的关系也益发近。”
  “直到节度使年关进京,在陛下面前提了一嘴,调我入京的消息便在上个月到了西境。”
  商月楹听得真切,便吃一口金铃炙,问:“蛮子都很厉害么?”
  许临绍满不在乎指一指自己,“像我这样的,若无那些交情,与他们动起手来,撑不过半个时辰就得死。”
  “......那你回京了,叔父与婶子呢?”
  许临绍睃着她,笑道:“我爹无调令,如何能回京?自然是留在西境了,放心,我这几年早已与蛮子处成了兄弟,他们会替我照顾好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