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她在试着捧起他的心,叫他不复孤寂,不复沉闷,她在告知他,仍有更似至亲的人出现在他身边。
  她与她的双亲,都能成为他的至亲。
  商月楹依着朱婶的指点寻到了食材,正舀了勺清水清洗金橘,手中沉甸甸的食篮忽被一双手接过去,她抬眼去瞧,只见薛瞻轻眨眼睫,捋起衣袖揉搓金橘的表面。
  她不免咬咬下唇,道:“......工序复杂,我尚且一试。”
  薛瞻未看她,只侧身答道:“从前我看不见,总叫你亲手做些吃食送与我,如今我看得清楚,瞧得真切,不会再叫你为我洗手做羹汤。”
  “工序复杂也无妨,总归是要吃的,你在一旁说,我照做便是。”
  商月楹细细瞧着他熟稔的动作,倏而起了几丝逗弄他的心思。
  她伏腰撑在桌缘,稍稍弯眼,笑得像花圃里大朵开着的牡丹,“诶,我听爹爹说,边关行军,除开军营供应的吃食,常有人偷偷下河摸鱼,又或是在林中狩猎,抓些野味烤来吃,薛瞻,你偷偷摸过抓过没有呀?”
  薛瞻仿若为了满足她的坏心,将洗净的金橘复又摆进篮里,依言答道:“偷偷摸过,偷偷抓过。”
  商月楹原只是忽然想戏弄他一下,熟料他竟坦然答了,她不免又凑近他几寸,撑在方桌这一头,而他却立在另一头,如此,她又将腰弯下些许。
  羽睫扑扇下的瞳眸晶莹剔透,她望着他的侧脸,腾出一只手来比划,“其实我也抓过一些小动物,幼时爹爹带我去城郊的山上狩猎,我见了这么高的小鹿,还有盘踞在草丛里的一窝狐狸幼崽,我还险些踩进山脚猎户布置的陷阱......”
  她两片红唇翕合,愈说愈觉着有趣,再回神时,就见那厢停了动作,薛瞻正沉静瞧着她讲这些。
  商月楹眨几下眼,“洗完了?”
  薛瞻:“洗完了,夫人先教教我。”
  想是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身上,商月楹眼瞧他的羽睫缓缓往下落,她怔松片刻忙俯首睇一眼,旋即匆匆起身,“......我、我教你,你先寻把刀来,将金橘横竖各划一道。”
  薛瞻收回视线,旋身取了把刀握在手里,依言剖开金橘表面,“然后呢?夫人有没有留在那里,瞧瞧那个陷阱究竟有没有捕获猎物?”
  “那倒没有,那会天快黑了,爹爹便带我下了山,”她顺嘴答了,复又回神,盯着他手里的金橘,道:“切成这般即可,再舀些清水烧得滚烫,将金橘放进去,加些蜜浆,白糖,再不停搅拌,半刻钟后出锅。”
  想是她的错觉,她听见薛瞻仿若薄薄一笑,不知是在笑她教他,还是在笑她儿时趣事,又或是旁的。
  他上手得快,不过片刻就将一道蜜煎金橘摆盘。
  工序复杂的是那道金玉羹,商月楹含了口金橘,稍稍眯眸,指挥他处理山药,盯着他炖羊肉汁,又笑吟吟瞧他的指尖拨弄坚硬的栗壳。
  待到金玉羹出锅,已至午时末。
  想是朱婶晓得他二人占用厨屋讲究隐秘,商月楹打帘探头往外瞧时,朱婶与打杂的其他人都不知去了何处。
  她复又提裙转身,自顾取出两套碗筷,装了些软糯的粳米粥,而后拉来两张圆杌摆在方桌旁,朝薛瞻招招手,“不如就在这里吃罢?”
  她指指外面,盈盈而笑,“朱婶与旁人都不见了,柴还烧着,咱们替她看着点。”
  薛瞻晓得她有时像只躲懒的猫儿,方才一路走过亦闷热
  极了,若再往前厅用饭的路上走,她定又会在他瞧不见的地方努起那两片唇。
  他其实能抱她前往。
  可她未必能由他抱。
  毕竟,眼下并非梦境。
  不去戳穿她娇憨可爱的小心思,他掀袍而坐,只道:“好。”
  她夹起一道金橘往他碗口边缘放,他便在她隐约有些期盼的目光下将其吃下,“很甜,很好吃。”
  薛瞻回味着唇齿间的甜,不由磨一磨双唇,遮掩住眼睫下的颤动,替她夹去更多甘甜。
  二人缩在厨屋用罢迟来的午膳,商月楹拍拍柔软的小腹,方一抬头,就见他已收拾好碗筷去清洗。
  她鲜少瞧见这样的他,与之练剑、作画、甚至静坐相比,更觉他多出几分生气。
  像她年幼捡回来的一株蔫蔫小草,她那时天真,竟与小草讲,小草呀小草,我觉着你能长成一片草地,若天上落了雨,你就拼命饮水,去肆意生长,成不成呀?
  后来,那株小草果真喝饱了雨水,根茎悄无声息在地下蔓延,回以她源源不断的生气。
  稍稍回神,再睇一眼去,就见他已擦拭干净。
  商月楹抿唇起身,打帘佯装往天上瞧,“啧,这雨要落不落,当真憋闷。”
  “夫人要去荡秋千么?”他悄无声息立在她身后,替她接过手中的帘,沉沉问她一声。
  商月楹感受着身后的炙热,鬼使神差点点下颌,“好啊。”
  二人一前一后慢步往花圃徐行,途间撞见揽月阁伺候的春喜,春喜见了商月楹,立时喜不自胜,“小姐!”
  见了薛瞻,她又忙退却几步福身行礼,“见过姑爷!”
  商月楹弯了眼眉去轻捏她肥软的双腮,吩咐道:“你家小姐有些渴了,去备两盏冷茶来,可晓得?”
  春喜欢天喜地应下,摆了身子就往前厅去。
  她本该与春桃一道当作陪嫁婢女进都督府,商月楹晓得她活泼肆意,与其叫她在都督府受规矩束缚,不若留在商家替她守着揽月阁,便在出嫁前夜与秦意说了。
  春喜腿脚麻利,去而复返不过片刻,捧了茶伺候商月楹饮下,见姑爷始终跟在小姐身旁,眨眨眼,极有眼力见地退了下去。
  顺带偷摸唤走了花圃剪枝叶的婢女俏儿。
  商月楹漫步往花圃里走,自顾寻到那架缠满藤萝的秋千,弯腰坐上去,弓起脚尖轻轻点地,一下一下悠悠晃着。
  余光瞥一眼被团花环绕的那人,她忽垂目盯着裙摆下的鞋尖,轻声唤道:“来推推我。”
  薛瞻几步行至她背后,抬手轻贴她的背,收力往前一推,又在她重回他身前时,再度贴紧她。
  二人之间瞧着像在荡秋千玩,但说又似有根隐秘的线,连接二人的身体,即便拉得再远,也能重新贴合在一起。
  重复将她推高又落下,商月楹忽伸脚拦停秋千,两片唇也及时张开,“......停,我歇会。”
  薛瞻及时收了手,抿唇‘嗯’了一声。
  云容交叠,沉闷半日的天竟探出半边赤乌,花圃里静得只剩几只蜜蜂在嗡声采蜜,商月楹轻喘一口气,垂眼看脚下的影子与他的发丝交缠,张了张唇,像有话要说,又迟迟未吭声。
  薛瞻握着秋千绳碾磨,望一眼她白皙纤细的后颈,忽道:“檀娘。”
  这道熟悉的称呼再度从他两片唇冲出来,商月楹没忍住肩头一颤。
  方要应声,微颤的肩头被温热裹紧。
  薛瞻绕来她身前,挡去她眼前盛开的花,叫她只能瞧他,只能听他说话。
  他落下一膝,仍矮她半截,与她四目相对的瞳眸里闪着她那夜在屋顶窥过一回的情意,“在扬州,我以宋清时的名讳骗你,是因我伤及眼睛,许多事情做起来只会更难,皇子争储,若叫那几方势力知晓我在扬州,我必不能全须全尾回汴京,是我不对,不该欺瞒你。”
  商月楹想撇开脸,他却轻捧她的脸庞,稍稍使力,叫她望着他,“你送新栗糕那日,我与元澄元青那般说,是不想将你牵扯进来,我连自己都尚且保不全,又何谈护住你。”
  “回京那夜,我见你与宁绪之笑得开心,是我气昏了头,不愿叫你离我愈来愈远。”
  “骗你,害你过敏,逼你嫁与我,这些都是我的错,是我妄念太深。”
  他指腹轻柔摩挲着她柔软的腮,向来低沉淡漠的嗓音里勾出一丝颤,“我知你如今仍有些不愿,但,能不能......”
  将唇角扯开几丝笑,眸中的情意淌过空气,悄无声息将她裹紧,“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商月楹合该像那夜在屋顶赏月般,及时打断他,却仍由着他说完了,以至于她眼下紧抿着红唇,垂着眼,不知该如何答他的话。
  不论如何,她都觉着他与她之间有隔阂。
  而今听他说出来,她竟松快许多。
  二人早已成婚,此乃无法更变的事实,他疼惜她也好,能替她撑腰、兜底也罢,可心里那道坎,她始终只觉难以跨越。
  但,他既说想要个机会......
  商月楹攥紧手中的秋千绳,一把清丽嗓音放得很轻:“......薛瞻,你也有求人的时候么?”
  薛瞻仰面朝她扯唇轻笑,“我只求过你。”
  商月楹终撇开脸,“别用这种眼神瞧我,给不给机会,我说了算。”
  语气颇有些冷硬,却仍能窥听到一丝扭捏,薛瞻探出她的底,不再逼迫她,复又扯开唇畔笑笑,“求人第一问,夫人还怕不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