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她复又将在流光阁发生的事说与荣妈妈听,果真见荣妈妈蹙紧了眉,便道:“寻个日子将那些掌柜的都叫来府里一趟吧,这等心术不正之人,若再查出几个来,统统结了月钱辞退。”
  荣妈妈忙弓身应下。
  言罢,商月楹旋身进了寝屋。
  春桃与秋雨互相睇眼,未说什么,只伺候她照常洗漱沐浴,而后替她吹灭几盏烛花,放下罗帐。
  大约是白日里辗转遇事,商月楹夜间做梦,竟梦见她素未谋面的婆母,与尚且年幼,半躲在宋罗音身后的......薛瞻。
  梦里,他穿一袭湖蓝色织锦圆领袍,瞧着约莫四五岁,眉眼与他身前的妇人有七八分相似,脖间挂了把金锁,两个眼不复如今沉寂,蓄了几滴泪,亮晶晶的。
  宋罗音的面容瞧不真切,听声音,却晓得她有些发怒,“你不分青红皂白闯来我这里,就为了替倪姨娘的儿子争回一口气?”
  许是商月楹意识里晓得是在做梦,她三两步靠近宋罗音,歪了脑袋,伏腰去瞧躲在母亲身后的稚气薛瞻,没忍住扯弯唇畔,轻戳他尚且还肥软的腮。
  那厢,铺满藤萝的院门下,年轻十几岁的薛江流反剪一双手,沉沉往这头望一眼,命令道:“儿子,出来。”
  商月楹眼瞧薛瞻又往后缩去几寸,小手攥紧了宋罗音的裙边,小声道:“......爹要打我,我不去。”
  商月楹戳弄他的动作一顿,一霎忆起与她成婚后的薛瞻,那样冷硬,那样固执,以及她亲眼瞧见的那一杖。
  薛江流再三催促,终是失了耐性,大步跨来,搡了一把宋罗音的肩,歪着身子去拉扯躲在她身后的薛瞻,“你欺负你弟弟在先,我如何不能教训你了?你如今还小,我还管教得住,给我出来!”
  “......薛江流!你松开!你弄疼儿子了!”宋罗音的声音不复温婉,蓦而变得急切又尖锐,可到底抵不过男子的力,眼睁睁瞧着薛瞻被拖拽出去。
  宋罗音欲往外追,却怒极,喉间发痒,被接连而来的咳嗽拦停脚步,侯在一旁的荣妈妈忙匆匆上前,替她一下一下抚着后背。
  而后,薛江流一手揪紧薛瞻的衣襟,旋身往外走,薛瞻双脚险些离地,像哑了喉,被惊得面色涨红。
  商月楹忙跟了过去,妄图将薛瞻从薛江流手中救下。
  可说这只是无用功,父子瞧不见她,无论她如何伸手去拽,仍无法触及到薛瞻半片衣角。
  薛江流步履匆忙,半晌行至倪湘的院落。
  薛瞻见了倚在明窗后的倪湘,霎时在薛江流手中挣扎起来,而后发狠咬向他的手腕,逼迫薛江流吃痛之下松开他。
  那厢,倪湘抱薛如言在怀,见薛江流擒了薛瞻来,只稍稍一顿,忙快步赶来,“哎哟,大爷,这是做什么,奴婢都说不打紧了!”
  商月楹睨她一眼,细细去瞧她怀中的薛如言,小薛瞻两岁,并无甚么被欺负之相,只额间有道磕痕,但叫她凑近看,这磕痕也只浅浅一道,并无大碍。
  薛江流仍古板得紧,商月楹瞧着他装腔,只觉虚伪至极,便听他道:“湘儿,你莫要替他说话,我晓得你是个心善的,可我亲眼所见,这还有假?他伸手推他弟弟,小小年纪,如此狠心,我不教训他,不叫他赔罪,如何能行?”
  那厢,不知二房的章兰君与薛江林何时过来了,薛瞻缩去二叔身后,三两下爬到薛江林背上,像是寻了替自己撑腰的人,便连反驳的声音都大了不少。
  “我没有推弟弟!是弟弟要去捡地上的石子!我瞧弟弟太小了,担心他吞石子进肚子里,这才伸手去抓他!”
  薛江流怒目圆瞪,“你还敢撒谎!我亲眼瞧见!岂非有假!”
  薛瞻紧紧攀着二叔的肩背,圆盘小脸气得通红,半晌流下几滴泪,阖眼大喊:“你偏心!我不要你这个爹!我要做二叔的儿子!”
  有时就是这般,愈有人撑腰,愈是觉着心头那丝酸涩委屈极了,薛瞻不复倔强,伏在二叔肩头嚎啕大哭起来。
  薛江林讪讪而笑,劝道:“大哥,孩子之间打闹是常有的事,何故如此气恼?我瞧着,二郎也没受伤,就当教训过大郎了,此事不如就算了?”
  “就是,就是,两个孩子感情好着呢,大哥如此,我这个做弟妹的瞧着,倒真是觉得有些......偏心了。”章兰君一张嘴答得飞快,话说到后边,声音又小了些。
  宋罗音被荣妈妈搀着一条胳膊,匆匆赶来,见了薛瞻忙将他抱下来好一通扫量,晓得他没挨打后,周身气息骤冷。
  她先与章兰君夫妇勉强笑笑,“劳烦二弟,二弟妹,将他带去二房。”
  俄而,又淡声道:“薛江流,我与你谈谈。”
  .
  宋罗音与薛江流究竟谈了甚么,商月楹不得而知。
  她一双眼仿若粘在了薛瞻身上,静息跟在他身后,在廊下徐行。
  眼瞧他一双手被章兰君夫妇各自牵去一个,又听薛江林摸鼻笑笑,“大郎啊,你爹爹是脾气古板,不大好,可像今日这种话,什么不要爹爹了,要做二叔的儿子,万万不可再说了,记着没?”
  薛瞻固执得紧,抿唇恨道:“我不要他做我爹!”
  章兰君忙俯身去抱他,温声劝道:“可他与你血浓于水,你又如何能弃他?”
  血浓于水。
  尚且只有四五岁的薛瞻歪了脑袋沉思半晌,可怜他认知太过浅薄,未能答话。
  商月楹难能见他如此憨态,不免扯唇笑笑。
  却见梦境忽而变换,章兰君与薛江林不复存在,商月楹被一道迎面打来的光刺得阖眼,再睁眼去瞧,薛瞻已至十三四岁。
  他屈了双膝,犟着神色跪在坚硬的青石砖上。
  凌厉鞭声在商月楹耳侧落下,她如惊弓之鸟退却几步,抬眼就见薛江流手握一道细鞭,冷目瞧跪在他身前的儿子,而后心狠甩去一道血痕。
  薛瞻紧绷下颌,咬牙抗下这道鞭,讽道:“二叔说你我血浓于水,我倒想问问,天底下有哪个做父亲的,十年如一日不分青红皂白对儿子有偏见?”
  “还敢呛声!”薛江流又重重甩下一鞭,“你弟弟尚且晓得要念书争气,你身上流了半边宋家的血,你
  外祖才华斐然,你母亲饱读诗书,你为何不学?与个武学师傅日日学些舞刀弄枪之法,你还有理了?”
  听他提及外祖,提及宋罗音,却难掩讥嘲,薛瞻一霎起身,硬生生握住他扬来的鞭,鲜血顺着他的掌心淌进地砖缝隙里。
  满院寂静里,商月楹只听少年薛瞻哂道:“你从未管过我的学业,满门心思都在薛如言身上,我即便舞刀弄枪又与你有何关系?无非是觉得失了你的面子罢了。”
  “你休要提我外祖与母亲,”薛瞻睇去一眼,扯了干燥的唇轻笑,“你晓得的,你最亲近的人,是倪湘,是薛如言,不是么?”
  薛江流心怀怒意,拽几下鞭仍未拽出,索性松手一丢。
  他讥嘲道:“我只一句,要么,与你二弟一样去书院念书,出来考个功名光宗耀祖,要么,一世就待在这侯府里,不得我的命令,不许外出丢人。”
  这话,便是连旁观瞧了半晌的商月楹都恼极,掀眸暗瞪薛江流好几眼。
  尚来不及与薛瞻同仇敌忾,又见天色骤黑,她跟在薛瞻身后进了他的寝屋。
  昏沉烛火下,她见薛瞻绷紧唇,潦草收拾了几件衣裳,而后借以夜色翻墙出院,直至脚步声离去。
  薛瞻离去,混沌意识里,商月楹觉着这梦该醒了,却跌入一个模糊不清的笼里,只余云雾环绕周身。
  不知过去多久,两个眼再能视物时,就见薛瞻已是她熟识的模样,下颌锋利流畅,眼眉凌厉,面容偶有一丝戾气。
  她痴愣愣又跟上他的步伐,瞧十八岁的他与薛江流愈发不对付,见他启唇对倪湘母子相讥,窥他柔了眼眉探望宋罗音。
  再而,商月楹跟在薛瞻身后,目睹了宋罗音逝世,眼瞧了他面容变得麻木。
  荣妈妈在门外的哭声凄凄,沉闷揪心,叫商月楹鼻腔酸涩得紧,泪一滴滴往下淌,想透过梦境去抱抱那道孤寂身影,却只唤得出他的名字。
  “......薛瞻,薛瞻。”
  红罗纱帐内,商月楹侧身陷进软被里,朱唇轻张,无意识重复呢喃着他的名字,眼角接连滑落晶莹。
  她身后,薛瞻倏而起身,静息瞧她。
  那声音闷在软枕里,只一霎,清丽嗓音被浓浓鼻音裹挟,薛瞻放轻指腹往她面上抚摸,却摸到湿漉漉一片。
  动作一顿,薛瞻思量半晌,跨步下床,拿起一旁的外袍套上,饮了几口冷茶。
  旋即落下一膝,半跪在床榻前,伸手一下一下抚着她因抽噎而发颤不止的后背。
  她许是梦见了甚么,才哭得如此伤心。
  若她醒来,瞧见他在这,便寻个由头与她说吧。
  岂料抚背不过几瞬,商月楹忽而睁开那双蓄满泪水的瞳眸,愣愣望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