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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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月楹绕着汴梁河逛了一圈,先去珍宝阁里瞧了瞧,而后又往城西的打铁铺子去。
  挑挑拣拣,商月楹央铺子老板打了把极其锋利的匕首。
  匕身简单,两面打磨得光亮,只在刀柄处磨刻一个极小的‘檀’字。
  原是想了要送点甚么给薛瞻,挑来挑去,忽而想起他常把玩一把短刃,故而便打了匕首,刻上她的小名,好叫他晓得,她也是费了心思的。
  并非在兵器铺子里随手一指。
  出打铁铺子时,日暮四合,荣妈妈在一旁催促着回府,商月楹抬手掂着匕首,遂笑笑,捉裙上了马车。
  行至都督府门前,忽见元澄侯在廊柱旁。
  商月楹下了马车,随口一问:“做什么呢?”
  元澄本也是在此处等她,见她全须全尾好着,忙谄笑一声,“没事,夫人今日去了何处逛?”
  “就随便逛逛。”商月楹歪眼瞧他,“都督可回了?”
  元澄摇摇头,“回了,但又没回。”
  商月楹:“什么叫回了但又没回?好好说话。”
  元澄稍稍叹气,与她说道:“原是回了,后来都督不知听了什么消息,连门都没进,又往侯府去了。”
  “......侯府?”商月楹狐疑道。
  细想片刻,商月楹旋即往外走,“去侯府。”
  她嫁给薛瞻这些日子,除却婚后第二日敬茶,从未见他主动踏进过侯府半步。
  昨夜,她在他眼里窥探到了一丝对侯府的厌恶。
  若非事出突然,他定不会如此赶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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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厢,薛瞻与薛如言隔窗而视,薛瞻不与他多费口舌,“今日去哪了?”
  薛如言屈臂交叠,倚在窗后,连番打量他,忽道:“与大哥有关系么?”
  他这番神态,叫薛瞻屏息静静盯着他。
  像看儿时斗狠落败却仍垂死挣扎的蛐蛐,挣扎出一线生机,却又被另一双手捡了去。
  兜兜转转,遭人遗弃,复而抬脚轻蔑一踩,一碾,尸骨无存。
  薛瞻含了丝笑,不与他咬文嚼字,只道:“你以为,只要你中了进士,三皇子就高看你一眼?”
  “将来就能把我踩上一脚?”
  薛如言唇畔的笑停了,支着窗台起身,缓缓消失在那扇窗里。
  “砚明可怜我温书辛苦,请我去锦绣楼用饭,我这才晓得我的面子竟有那么大,”他从屋内徐徐走出,慢步行至薛瞻几步外停住。
  “砚明原是进去不得的,那守门的小厮听了我的名字,倒一改脸皮子,恭恭敬敬迎了我二人进去。”
  薛如言低低笑着:“倒要感谢大哥,若非我与大哥同宗同源,那锦绣楼想必也不会卖我这情面。”
  “薛如言。”薛瞻倏然直唤他名讳。
  他往前逼近半步,比薛如言高了近乎半个头,垂目望着这个幼时跟他上树掏鸟窝、翻假山扔石子的二弟。
  这张脸,眼里的倔,与儿时如出一辙。
  却令他厌恶至极。
  薛瞻声音很轻,“你想死,我不拦你,但若要去淌这浑水,烦请你喊来宗室族老,将自己从族谱里剃出去,你那惜命的娘,还有对你百般呵护的爹,至少不会被你牵连。”
  “将我从族谱里剃出去?”薛如言吭笑着重复他的话,似天大的笑话,他抬手一指自己,“凭什么是我?”
  “大哥在怕什么?”
  薛如言轻蔑地笑,忽而想到甚么,言语像根刺,他便揪着这根刺,一下一下,往薛瞻的皮肉上扎。
  “哦,大哥是在怕......我这做弟弟的先中了进士,而后又得宫里的贵人青睐,这样,父亲便会愈发喜欢我,而愈发讨厌你。”
  “愈发......忽视你。”
  他往院子里的树干上一靠,复又指了指薛瞻身上的蓝紫官袍,“这颜色,大哥穿得舒坦极了吧?从前在兵马司,尚且只能穿旁的颜色。”
  “大哥,人不能这般自私,哪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道理呢?”
  见薛瞻未答话,他又扯了半边笑,不忘嘲他一句,“倒也是我想岔了,大哥如今有佳人在侧,嫂嫂最是端庄娴淑,想来定能陪伴大哥日日年年,叫大哥不再觉得孤独。”
  薛瞻倏然抬眼看他。
  半晌,他启声,目中无喜无怒,“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可知,理亦无所问,知己者阕砻,这下一句又是什么?”
  薛如言顺嘴答道:“自然是良驹识主,长兄若......”
  “嗯,长兄若父。”薛瞻替他答了。
  薛瞻:“元青。”
  元青早已听烦了两只耳朵,立时冷目走了过来,“大人,有何吩咐。”
  薛瞻一拔他腰间长剑,随手一掷,剑身不偏不倚,穿透了薛如言头顶的幞头,直直钉进树干里。
  他像来了兴致,拖来一旁的长凳坐下,望一眼神色霎时白了的薛如言,吩咐道:“取板子来,我这长兄,今日好好教训教训他。”
  薛如言神色一变,拧嗓喊道:“薛瞻!这里是侯府!不是你骁骑营!你岂敢!”
  薛瞻笑了笑,“我有何不敢?”
  元青动作飞快,很快寻了板子来,手里还握着一捆麻绳。
  薛瞻起身,元青便敛起神色去捉薛如言,薛如言高啐一声,旋身往屋内躲,又如何跑得过身手利落的元青?
  元青跟薛瞻在军营里惩戒过不少刺儿头,而今他也只当薛如言是个刺儿头,掏了方素帕往薛如言嘴里塞得紧实,旋即摁着他的背,将他手脚都捆在了长凳上。
  薛如言猩红着双目,含恨望着薛瞻,似一团燎原的火,要将面前这人烧得骨头渣都不剩。
  元青:“大人,这板子是我来动手,还是......?”
  薛瞻:“我来。”
  指骨分明的手握紧板子,扬起又落下,薛如言闷哼一声,立时湿透两鬓。
  薛瞻神情平静,“这一下,为你饱读圣贤书,却五脏六腑腐烂至极。”
  而后又落一下,“这一下,为你罔顾薛氏族老对你的期盼,罔顾薛氏一族百年根基。”
  薛瞻下了狠手,薛如言痛到哑喉,疼到钻心,方喘息一口,滔天钝痛又陡然传遍四肢百骸,疼到他麻了双腿,软了腰骨。
  “这一下,”薛瞻淡然举起板子,“为你不尊敬你的长嫂。”
  薛如言没了喘息的力气,无力歪着脑袋望地面的砖缝纹路。
  薛瞻瞟向他,冷嗤一声,丢了板子。
  “三下都撑不过,谈何出人头地?”他不咸不淡吩咐元青解了麻绳,薛如言一霎摊倒在地上,堵嘴的帕子被抽走,薛如言抖着唇,两片嘴皮翕合着。
  近了听,方知他在痛骂薛瞻。
  薛瞻不与他计较,旋身往外走,却见倪湘不管不顾闯了进来,大喊‘我儿’。
  倪湘咬唇把薛如言上下珍视望一眼,旋即回眸狠狠瞪了过来,骂道:“薛瞻!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竟敢残害手足!”
  薛瞻回身睨她,“我母亲膝下只有我一人,何来手足?”
  倪湘怔松一瞬,倏而掩面痛泣。
  俄顷,薛江流匆匆赶来,窥一眼院内惨景,扬手就要打薛瞻,“你这逆子——”
  又被元青立时挡住。
  这番动静闹得大,倪湘与薛江流来得如此快,是为先前退下的下人去通风报信,便是连二房的章兰君,亦带着薛玉赶了过来。
  薛玉见了薛如言的模样被惊得往后退却半步,而后颤声道:“堂、堂兄,他、他犯了何事?”
  薛瞻扫一圈众人,淡声道:“妄图将薛家推入万劫不复之地,我便替父亲好好教训了他一番。”
  “你胡说!”倪湘蓦然驳他,“他何时将薛家推入那万劫不复之地了?”
  她抬手指了薛瞻,恨声道:“你如此狠心,何不连我一起杀了?”
  薛瞻:“杀你?时间且长着,我不会杀你。”
  薛江流瞧着似受够了,嘶吼道:“逆子,你到底要做什么?要搅得家宅不宁,好叫你母亲在地底下都不得安息么!”
  薛瞻站在院门口,沉静瞧着那三人痛斥他,怨恨他。
  绑了薛如言的麻绳稀稀散散落在地面,像一条潺潺不息的河,他一人站在河的对岸,另一头,是宋罗音所求的,另一种意义上的,阖家欢。
  他扯开唇畔笑笑,“不若问问你的好儿子都干了些什么。”
  “如今连条狗都知道该避开几个皇子争储一事,他却频频往那锦绣楼去,父亲,你前脚在殿中应下礼部试一事,后脚,你的儿子便暗自与三皇子党联络......”
  “我当问一句,陛下若得知此事,你这官位,可还能安稳坐下去?”
  章兰君在一旁惊呼:“那薛家岂非也被当作三皇子一党?”
  薛瞻幽幽睐她一眼,语气尚且没那般冰冷刺骨,“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二婶聪敏,一点便知,那......砚明那里,还望二婶费神劝几句。”
  薛玉拧眉道:“堂兄这是何意?四弟弟莫非也参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