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沈葶月低头凝思着,忽然看见一片阴影漫过,金线云纹黑色长靴,她哆嗦的甚至失了声,身子控制不住的朝后载去!
  男人快步半蹲在桶外,大掌攥着她的手腕,将她捞坐了起来。
  沈葶月呛了好几口水,下意识用帨巾挡在胸前,用手抹了把脸,想让自己快速看清来人。
  没有视觉的感受,让她没有安全感,很害怕。
  “是你。”她喃喃出声,到底松了口气。
  对于她来说,只要不是太子,她都能接受。
  陆愠看着眼前的女郎,升腾的热气熏湿了她的眉眼,纤长的睫毛挂着细密的水珠,狼狈之余。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还是那么好看。
  男人的目光如蛇附疽而上,沈葶月厌恶极了他这种高高在上的做派,冷声道:“我以为,那天的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你怎么还敢来?”
  陆愠低垂的鸦羽有些晦暗,“我听说你落水了,担心你出事。”
  沈葶月身子不动声色的朝下藏了藏,讽道:“确实,陆大人眼中从来只有自己,永远不会考虑别人,不会觉得一个女子的名声,私隐,是多么重要的事儿。”
  她的冷言冷语宛如一把利刃刺破对面墨玉般的人。
  陆愠喉咙仿佛被割裂般,艰难开口:“葶葶,你知道,你不愿做的事,我不会再为难你。”
  “眼下太子对你虎视眈眈,你若出宫也没有好的去处,在哪我都不放心,跟我回镇国公府,嗯?”
  沈葶月轻哼了声,懒得对牛弹琴。
  陆愠继续道:“你可以跟我闹,但是起码让我知道你是安全的,上一次,你被太子的人抓走,你知道我有多后怕吗?”
  沈葶月觉得他无可救药,轻轻笑了:“你不会以为我在跟你闹吧?”
  “陆愠,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
  “你走吧。”
  “我们真的结束了。”
  陆愠听不见般,喉结一动:“出了宫你打算去哪?”
  沈葶月蹙眉,这人怎的如此没完没了。
  她反问道:“这好像和你没关系吧。”
  陆愠抬头看她:“你告诉我,我就走。”
  随后便是亢长的沉默。
  眼看着水温愈来愈低,这时,门外传来了小宫女的询问声:“姑娘,可要添水吗?”
  沈葶月看了眼陆愠,高声朝外拒绝道:“不用。”
  见男人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无奈妥协:“圣人赏赐的宅子还没修缮好,哥哥让我去他的私宅住。”
  陆愠问:“在哪?”
  落水的小姑娘叹气道:“肃宁坊第二间。”
  陆愠唇角倏然勾起一丝笑意,随后他递给她一枚玉佩。
  “这是?”沈葶月美眸瞪圆,一瞬认了出来:“这是我阿娘同心佩上的里佩,怎么在你这?”
  陆愠挑眉,语气较之前多了一分得意,仿佛在说:终于舍得和我好好说话了?
  沈葶月白了他一眼,她就不该给他好脸色。
  陆愠却是难得的享受这短暂的,还算“温馨”的时光。
  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只要葶葶还愿意理他,还能和他好好说话,他就心满意足了。
  其他的不重要。他把她弄丢了,再重新追回来就是。
  左右现在的裴二娘子身上,并无婚事。
  见小姑娘对着玉佩百思不得其解,陆愠也怕再耽误下去,让她着凉了,遂长话短说:“这枚玉佩,是我在裴霜凝身上找到的,裴霜凝说,这是陆清给她的。”
  “陆清?”沈葶月凝眸,怎么会在陆清那儿。
  “这玉佩连带着信,是我亲自交给刑部守值侍卫的。怕他不办事,我还给他塞了银子,怎么就跑她那去了?”
  陆愠道:“那侍卫被一个叫吴瑯的人收买,吴瑯扣下了信,还把信物给了陆清。
  “所以,你要给裴序安的那封信压根就没送出去,甚至,你在半遮面的消息,也是陆清让吴瑯递给太子的。”
  沈葶月倒吸了口凉气,她没想到陆清竟这么恨她,可她和陆清交集不多,并无直接利害关系,她为何要如此坑害自己。
  还有那吴瑯,为虎作伥,真是一对狗男女!
  “吴瑯又是谁?”沈葶月自打复仇谢瑶后,渐渐变得有仇必报。
  何况,这次陆清亲手把她送到太子身边,差点把她坑死,没有装不知道的道理。
  陆愠摸了摸鼻子:“陆珍的未婚夫。”
  沈葶月:“……”
  江二公子的事尚且历历在目,才过去了几个月,这……
  怎么她遇见的男人,一个两个都这般德行。
  陆珍姐姐遇人不淑,该是去大兴善寺拜拜佛了。
  那个陆清也是不要脸,自己亲姐姐的男人也要勾引。
  此时此刻,沈葶月心中没有了对太子的恐惧,没有了对陆愠的厌恶,满心满眼都是想着怎么把此仇报复回去!
  凭什么她在太子私宅都快死了,陆清还能轻松快活的搞着自己亲姐姐的男人?
  没有这样的世道!
  陆愠揉了揉沈葶月的发顶,温声道:“别想了,这些事,我会替你去做。”
  沈葶月躲开了,随后偏过脸:“这件事多谢你告知,你走吧。”
  陆愠已经知道了沈葶月的住处,也说到做到,不再耽搁。
  此刻,他突然有一个更重要的事儿去思考。
  陆愠出了皇宫后没有回大理寺,只是让赫融驾着马车在朱雀大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
  他闭目思考,什么是爱?
  科考场上的题目纵然困难,可总有千头万绪可以捋,这缥缈无根的情爱之事,属实为难了他。
  思绪凌乱间,他撩开帘子朝外望去,这一望,便瞧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是他的父亲。
  镇国公,陆尧。
  这个时辰,父亲不在尚书省公务,怎么出来了?
  陆愠转念一想,父亲如今官居二品,可说到底也是闲职,朝堂之中已说不上太多,所以在省里公务还不算繁忙,提前下值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父亲所走的方向,并不是镇国公府的路。
  “小心跟上。”他低声吩咐道。
  陆尧先是去了书宝斋待了半个时辰,随后满身舒心的出来,想必是看书品茗,内心生活得到了极大满足,是以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陆愠想着,这回该回府了吧,毕竟阿娘在府中,上午侍奉祖母,听下人汇报府上、庄子事务,到了下午一般也就挪出空了,父亲刚好散值,不去陪陪阿娘?
  陆尧步伐一转,朝西市的方向走去。
  陆愠和赫融对视了眼。
  不对劲。
  陆家人,高门显贵,从来都只在东市、朱雀大街一带活跃,很少去西市。
  西市那边的坊市多为寻常百姓,便是官员也近乎只是五品往下的人家。
  频繁折节下交若是被御史看见,是要弹劾的。
  黄昏时分,天边的云层染上了一抹浓艳的鸡翅红,空气也不似晌午那么闷热,晚风吹拂了些许凉爽之意。
  陆尧入了咸水巷的一处宅子。
  陆愠下了马车,站在巷子对面的树下,冷眼瞧着眼前骇人的一幕。
  是一座一进一出的小宅,门口栽了颗梧桐树,高大挺拔,冠形优美,枝繁叶茂,青绿色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哗啦”作响。
  院门敞开着,一身穿浅紫色斜襟裙裳的美妇笑脸相迎,手臂自然的挽着陆尧,一边同他说笑一边往屋里走。
  许是两人太过放松,许是这处宅子在巷口深处太不显眼,门没关,反而被风吹得敞开了来,一个看着七八岁年纪的男童跑着扑在了陆尧怀中。
  陆尧面带笑容,将小男孩抱着飞起来转圈圈,年迈的肩膀仿佛一下变得健壮有力。
  陆愠眼神渐渐沉了下去。
  原来他一直仰望着,觉得无所不能的人,此时此刻,是别人的父亲。
  原来她阿娘以长公主身份下降陆家,孝顺婆母,养育子嗣,操持中馈,换来的是父亲在外面养了个外室?
  大楚公主下降,一是夫君不能再在朝堂中担任要职,仕途基本算是废了,二就是不允许纳妾。
  寻常官员养个外室尚且偷偷摸摸,生怕被御史弹劾,何况公爵人家。
  陆愠看那孩子的年纪差不多七八岁,也就是说父亲在外养外室也有十年之久。
  他与阿娘成婚二十载,到头来,他多了个弟弟。
  何其可笑。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陆愠不知疲倦的站着,任凭挟裹着寒意的晚风吹僵了身体。
  楹窗内的烛火下,一家三口盘腿用膳,其乐融融,不知过了多久,快到宵禁的时候,陆尧整理好衣裳,踏出了小院。
  陆愠本以为他会直接回家,却不想陆尧在一家快要打烊的酒楼买了一份烧鹅。
  永宁长公主很喜欢烧鹅,从前在皇宫中,先太后常常亲自下厨给这个最宠爱的小女儿做,等到先太后故去,顺文帝便选了最好的御厨随时等候长公主差遣,直到下降到陆家,陆愠很少见阿娘吃这道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