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落玉和沉玉相互对视了一眼,彼此心明镜般。
  她们自宫中就侍奉在殿下身侧,后来殿下出降,她们便作为贴身侍女一同入了镇国公府,一路走来,怎会不知殿下此刻的心境呢?
  国公爷已有五六日没回明瑟阁主院了,只借故风寒在书房用屏风辟了一间屋子睡觉。
  此刻世子和世子夫人这般恩爱,想来殿下也是触动情肠,可她那样高傲的一个人,又怎会低头呢?
  一段感情中,学不会低头的那个人,注定满盘皆输。
  可要低头的不是别人,是大楚最尊贵的女人之一,是圣人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威风凛凛的天家公主。
  她怎会低头?
  这注定是个死结。
  两个婢女轻轻叹了口气,随后去追逐那抹落寞孤寂的裙摆。
  人都走后,花厅只剩下陆愠和沈葶月两个人。
  沈葶月弯身行礼:“今日,多谢郎君撑腰。”
  陆愠想去牵她的手,她却下意识朝后躲了下。
  陆愠被她疏离的动作刺痛,喉结缓缓下滑:“你是我的妻,我护着你是应该的。”
  沈葶月抬眸朝他笑了笑,并不正面回答,只道:“郎君该去进宫述职了。”
  陆愠微微挑眉,“那夫人,还会给为夫送饭吗?”
  说完,他有些觉得滚了舌头。
  可这不要脸的话一旦说出去了,有些里子面子好像就不那么重要了。
  陆愠觉得自己卸下了伪装的那一刻,甚至有些轻松。
  或许,这才是原本的他。
  他自读书明理开始时便知道他的身份异于常人,他是公府世家的嫡子,刚出生便被请封为世子,母亲更是大楚尊贵的长公主,甚至,他的血液里流淌的一部分是皇室血脉。
  长久的沉浸在金玉堆起来的体面和尊贵里,世间的万物于他,皆是唾手可得。
  不需他开口,便都一一捧到他眼前来。
  自然,他也不知道什么是开口要。
  除了科考这条路让他吃了点苦头,陆愠从未在任何一件事栽过。
  若是半年前的他,肯定会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主动祈求,只为一碗简单的饭菜。
  沈葶月正想着怎么拒绝,脸颊侧落下轻柔的一个吻:“我等你。”
  说完,那张扬的绯红色便扬长而去,丝毫不给她机会拒绝。
  沈葶月抬手擦了擦他吻过的地方,轻哼了声,算了,看在他今日救了自己一次,忍忍就过去了。
  不就是送饭吗,也不需要她亲自做,也不需要她亲自送,多大点事。
  沈葶月从懿祥阁回去后便交代元荷去小厨房准备午间送饭的事儿,随后自己歪在贵妃榻上,小憩了会儿。
  昨天半夜回来,今日又起早,她乏得狠。
  ——
  巳时,御书房。
  窗外的知了不知疲惫的叫着,几个小太监拿着粘杆跳脚着去捕捉他们,生怕扰了里头的龙兴。
  陆愠将手中的账册,往来书信,发购货凭证,整理好的呈文递上去已有一刻钟的功夫了。
  很明显,靖王通过远在扬州的谢逊敛财,囤矿,冶铁,买官,又通过江家把这笔钱洗出来,巩固自己的势力。
  顺文帝没有开口,只是轻捻着手上的碧玉扳指,冷锐肃穆的面上看不出神情。
  帝王喜怒,勿让人知。
  可此刻冷冰冰的气压已经降低到了极致,陆愠能明显感觉到顺文帝的愤怒。
  良久,顺文帝扔下手中的呈文,冷笑了声:“母后的手真是越伸越长了。”
  这位母后,便是大楚的齐太后。
  顺文帝非齐太后亲生儿子,他的生母乃是孝肃皇贵妃,一朝登基为帝,尊当时的齐皇后为太后,这对母子多年来面和心不和,手底下暗暗政斗多时。
  陆愠带回来的证据,桩桩件件都指向齐家,扬州刺史谢逊的钱,冶出来的兵器,都经着江家的手流入了靖王府。
  靖王为齐妃所出,背后齐太后,与太子分庭抗礼,斗法多年。
  小来小去的栽赃诬陷,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冶铁,锻造兵器,贪污,哪一样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盐铁素来是牢牢掌握在皇权手里,靖王此举,无异于触碰到了顺文帝的逆鳞。
  顺文帝可以宠他的儿子,这只建立于儿子威胁不到老子,只能被动的接受老子的馈赠时,一旦让他发现他宠爱的东西妄想异动,意欲取而代之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的将其扼杀。
  虎毒不食子,但是他不是虎,是大楚的真龙天子。
  顺文帝怒到极致,声音反而淡了下去:“祈玉,这一路辛苦你了。”
  陆愠弯腰:“陛下严重了,这是为臣本分。”
  顺文帝思索了片刻,写了朱批圣旨,道:“既然此事由你而查,便交给大理寺吧,若查处后一经属实,即刻幽禁靖王,贬为庶人,至于江家——”
  他默了会儿:“你看着办。”
  陆愠撩袍而跪,“臣领旨。”
  若是年纪轻轻的愣头青,定要问上一句,看着办是怎么办,正着办?还是倒着办?
  这分明什么也没说嘛。
  可陆愠久居官场,自然明白这宦海沉浮中的说道。
  顺文帝只说幽禁靖王,却没有打算处死,就说明他看在亲生父子的情分上,网开一面,只要靖王不再作死,依然可以活着,虽然是庶人,但起码庶人也是人!
  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那江家算什么东西,是圣人的亲儿子吗,还是他是皇亲国戚吗,只是一介臣子,就没那么幸运能得到圣人的特殊对待了。
  可能江家会觉得委屈,我
  一分钱也没用,我就是个洗.钱的,替靖王办事的,犯不着抄家灭族,可在长安官场里混的,谁不知道圣人最忌讳党争,站队,只有坚定的站“皇党”,才是唯一的选择!
  若是镇国公府也悄悄站队,圣人也会毫不犹豫的杀了长公主。
  先谈皇权,再谈兄妹。
  所以陆愠这门中立的婚事,圣人极为满意,从他成婚后,连带着对镇国公府,也格外恩宠。
  “等下。
  顺文帝喊住了告退的陆愠,“太后这几日去了大相国寺礼佛,约摸着四五日回来,在这期间,暂时按兵不动,等她回宫再开始彻查。”
  陆愠道:“臣遵旨。”
  离开御书房后,陆愠低头看了眼掌中的特谕圣旨,微微勾唇。
  好个江家,好个江太师府。
  这群人蛇鼠一窝,合着伙欺负他的葶葶,欺负长陵侯府,如今落在他手里……
  陆愠冷肃克制的黑眸,闪过一抹隐晦的阴暗。
  他,从来都不是君子。
  午后日光灼灼,整个紫禁城都散发着被炙烤的盛夏气息,青石板上的苔藓都蔫蔫的。
  陆愠看着不远处六部九寺的官员陆陆续续出来用饭,睨了眼不远处的赫融。
  赫融顿时抱着食盒颠颠跑了过来,准备按常规说法假装问候一下,然后等着世子说你吃吧,他就找个阴凉地去大快朵颐,谁料……
  赫融眼睁睁的看着世子爷接过食盒,自顾自的去一旁偏殿用饭去了。
  甚至没打算给他分点。
  没打算给他分点。
  给他分点。
  你倒是分点啊!
  ——
  与此同时,风平浪静的长洛运河上,一艘客船正在与河水争流而上。
  二层船舱坐着一女子,雪绸白的云锦罗裙,带着帷幔,目光沉静,落向窗外。
  然而谢仙恬淡的外表下,那颗炙热的心却在咆哮:
  “死船,快开啊!”
  沈娘子坚持住,我这个人证就快要到了!
  第41章
  傍晚,天边最后一抹夕阳残辉没入云层后,随着散衙鼓声声敲响,陆愠踩着点下值。
  他这一走,廨房的同僚,下属们纷纷有些吃惊,看着那锦玉一般的背影,忍不住议论:
  “陆大人何时这般守时了?这才刚酉时,人就走了。”
  大理寺卿陈旭也忍不住捋胡子,不对劲,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位世子爷吗?
  要知道,陆愠虽身份贵重,可这科考场可是自己一点点读出来的,遴选后更是没用镇国公府和长公主的关系,从八品做起,他能走到大理寺少卿的位子,靠得不是关系,全凭借着他的真才实干,和不眠不休搏出来的。
  一编修悄悄道:“陆大人新婚燕尔,想来是陪家中新妇去了。”
  这话一出,众人恍然大悟。
  怪不得,听闻那世子夫人生得仙姝月貌,容色倾城,陆大人守不住城池,也正常,咳咳。
  既如此,陈旭放下手中的笔杆子,松了松筋骨,笑道:“走,咱们也去平康坊喝点。”
  ——
  夜幕下的国公府高墙耸立,廊下的琉璃宫灯闪耀着明黄的光芒,褪去了白日的余温,此刻晚风铺面,颇为凉爽。
  陆愠弯身下了马车,提阶如玉,一路回到了福熙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