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往事 第34节
  那场面要多可怖有多可怖,她亲眼目睹却无能为力,要不是辛实突然造访,辛果非得被活活打死不可。
  他们拿刀抵在辛果的脖颈上,威胁她速速把来人打发走,她受到挟制,即使认出了辛实也没办法阐明情况,怕辛实受到牵连,只能叫他赶紧走,不要再回来。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辛实居然没离开,甚至大胆地找了一批警察反扑回来,破门而入三下两下就把这些丧心病狂之徒控制了起来。
  说起来,她的这位看似孱弱的小叔子,背后似乎是有个了不得的人物,此人不仅可以轻易撬动曼谷军方的人,并且完全地不图回报,今日所有的峰回路转,简直称得上是一段奇遇了。
  第45章
  楚珀安排了医院和大夫,转眼辛实已经在医院里头伺候了他大哥快一周,端茶倒水送饭,一样比一样做得周到。
  大哥很惊讶,感慨他终于是学会了过日子。
  辛实羞臊,也有些得意,从前在福州,大媳妇小姑娘都嫌他瘦弱内向,不愿意给他介绍媳妇,觉着他不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可现在大哥都开口夸他了,他也觉得自己像是个样儿了,毕竟辜镕那么挑剔的人都对他没二话。
  孩子则是被送回了家,他真正的家。他的舌头被割了,可却居然懂得写字,他能够写出自己的名字,翻译过来,叫作玛糯。可是问他对于家人的印象,玛糯显得很茫然,显然被拐走时年纪还不大,并不能够完全地记住家人的模样和姓名,至于更复杂的譬如住址就更加记不住了。
  只凭玛糯会写字,大家一致认为,这孩子一定是在一个有底蕴的家里出生,这样的家庭丢了孩子,说不定正在到处寻人。于是耿山河带着玛糯正式蹲守在警署里面,每日的正事就是同那些丢了孩子的爹妈见面。见了上百个人,却没有一个可以对上号,别提几个大人,就连玛糯都失望了。
  这段时日,玛糯一直是由耿山河照看,对于这个孩子,耿山河已经产生了感情,看孩子落寞的神情,他心一狠,私下跟辛实商量说,要是过两天还是找不到孩子的家人,他想要领走这个孩子,他有三个儿子,对于养儿子还是具有一定的心得。
  辛实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但是最终还得看孩子自己的意愿,因为辛实的大哥大嫂也表示想要收留这个孩子。对于父母,玛糯拥有绝对宽松的选择权。
  结果他们谁也没有机会做玛糯的父母,经历了无数次的失望,事情发生了峰回路转的变化。
  玛糯的父母出现了,他们看上去风尘仆仆,明显是得到了儿子的消息,匆匆从另一座城市赶来的。他们的穿着很得体,谈吐也十分不俗,相貌跟玛糯很相似,尤其玛糯的母亲,那双眼睛几乎跟玛糯如出一辙。
  凭借这对夫妻精准说出了玛糯肩头那块红色胎记的形状和大小,大家一致接受了这确实是玛糯的亲生父母。
  玛糯的母亲刚开始看到儿子是十分惊喜的,可发现了玛糯空荡荡的口腔后,抱着玛糯差点哭晕了过去,直说那天不该让玛糯独自一个人去追风筝,又说自己不配做玛糯的妈妈。玛糯的父亲愤慨又心痛,紧紧抱着痛哭的妻子和茫然的儿子,哽咽不能言语。
  辛实在一旁看得鼻子发酸,转头一看,耿山河捏着拳头早就已经默不作声地痛哭流涕了。显然,这是一场悲痛的团聚,但好歹也算是团聚。玛糯的父母坚持要在金钱上给予报答,辛实和耿山河予以坚定的拒绝,在火车站送走了一家三口。
  顾婉竹那块地皮随后也顺顺当当卖了,顾家那几个逞凶的堂兄弟这回是被抓了个正行,因此全被关进了警局里头。没人能再阻拦顾婉竹收拾自己的产业,十几个警察浩浩荡荡护着她回的酒楼,楚珀还额外透了信,只要她愿意申告,那几个姓顾的少不了坐牢,非得在里头关个好几年。
  顾婉竹没客气,有一个是一个,全提告到了法庭。大概是楚珀在里头活动了人脉,判得很快,判决飞速地通报了出来,果然如他所说,没落下一个,各个都有牢可坐。
  顾家这桩官司算是告一段落,辛果在医院也终于待不住,距离除夕还有五六天时办理出院回了家。回的不是密里街的小洋楼,而是顾家的宅子,修在酒楼后头的三进大院子,古铜大门,门口两座威风的石狮子,里头是雕梁画栋,从里到外的气派。
  在顾家歇了两天,辛实琢磨着请一顿答谢宴,并没定什么酒楼,而是问了楚珀的忌口和喜好,邀请了楚珀到家里头来吃饭。楚珀似乎也知道中国人不流行请人到外头吃饭,家宴才是顶格的礼数,很赏脸的一口就答应下来。
  辛果前胸后背都绑着绷带没法动弹,就由辛实和顾婉竹忙活这餐饭,耿山河原也想帮帮忙,可辛实早就想真心实意答谢他一次,怎么说都不叫他插手,也当贵客似的招待他。耿山河挺不自在,但瞧上去也是真高兴真感动,却之不恭,干脆就在厅里同辛果谈天。
  顾婉竹是酒楼老板的女儿,一手的家传手艺,其实根本用不上辛实帮忙,辛实也有自知之明,并不去掺和铁锅里的事,只兴冲冲地转来转去地给顾婉竹打打下手,洗洗菜烧烧火。
  撒下一把辣椒,顾婉竹边挥动锅铲边问:“你大哥昨夜问你的话,你心里怎么想?”
  辛实往灶门里送柴的动作慢了一些,灶门里的火闪烁不已,映得他一张俊秀的面孔明暗不定。
  闷着头,他慢慢地说:“我没觉得做佣人低人一等,辜先生对我很好,我愿意跟着他。”
  昨夜里,大哥拿定了主意,决定在曼谷过完了年就回福州去,要他电联辜镕,朝辜镕表示感谢,同时辞工。
  他当时心里慌得要命,嗫嚅着说:“干嘛回家,北边在打仗呢。”
  大哥说:“暹罗不也有地方打仗?我们老百姓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还不如在家里。”
  他就说不出话了。
  大哥还拿出了一笔钱,是之前还没来得及寄回福州的薪水,叫他给耿山河一部分,另一部分给辜镕,既是做压祟包,也是充作感谢。这样一笔钱,对辜镕来讲自然是不够看的,可辛实知道,这已经是他大哥能拿出来的所有积蓄了,大嫂原本还想添一点,大哥没答应,这是他们老辛家欠人家的人情,不能够要她来还。
  大哥断断续续一直在讲,辛实心不甘情不愿的,就没作声。
  大哥似乎没有想过他居然不乐意回家,愣了半天,告诉他:“回了家,周围都是乡亲,再没人跟你说你听不懂的话,叫你吃那些吃不惯的菜饭,也能做回你喜欢的活计,你学了那么多年的木匠,就这么丢了,你不觉着可惜?”
  当然可惜,他依旧地沉默着,可他更舍不得辜镕,他已经答应辜镕,他会回去的。
  看他油盐不进,大哥突然愤怒了,就问他:“你难道是给别人做奴才做上了瘾?”
  这话太难听,他也生了气,梗着脖子说:“你什么也不知道。辜先生从来没拿我当奴才,要不是他,你早见不到我啦。”说完闷头上了楼。
  大哥是在前几天知道他在辜家是给辜镕做佣人的事情,一开始,大哥只是问他是替辜家做什么活计,他说是做木匠,做窗户。
  或许是他答得不好,大哥看出了不对,马上又问他雪市的木材市场在哪里,行情价格是什么,问到这里他就支支吾吾起来了,那些材料都是詹伯找来的,他哪知道价格,编也编不圆。
  大哥这就知道他在撒谎了,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他从小到大被教训不许说大话,在大哥面前,他永远也不知道怎么说谎话,很快就被套出了实话,其实自己是去照顾辜镕的起居。
  大哥的面色一下子惨淡起来,说:“我就知道你不能把自己照顾好,是大哥害了你,要不是大哥非跑出来,你也不能沦落到去伺候人,这是给人做奴才,一辈子矮人一等。”
  他拼命解释,说辜镕是好人,没苛待他,救过他的命。
  辛果信是信了,知道他遇到个好地主,但怎么也不同意他再去给人做佣人。在福州,只有最没良心的爹妈才会把子女卖去做长工,好主人有是有,可就跟饥荒年头地里的粮食一样,少见!
  多的是被地主打骂的,有苦也说不出的可怜人。现在姓辜的是对他这个傻弟弟好,可一个心情不好,白白把他打死也没人能去给他伸冤。回家多么好,凭自己的手艺挣钱,咱们挺直腰杆子挣钱,至少不亏心。
  兄弟两个有了分歧,从昨夜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说。顾婉竹夹在里头为难,有心想劝一劝,一家人当然是在一起好。
  可辛实是铁了心要回马来亚,一提那个辜先生,张嘴就是袒护,她顿了顿,轻声说:“那你预备在马来亚待多久?”
  辛实愣了愣,他抿住了嘴唇,水红的唇线因用力显出一丝苍白,沙沙的,他开口:“挣够钱,我就回去。”
  “有我在,家里能缺你一个挣钱的?”顾婉竹笑了一下,隔着热腾腾的雾气扫了眼辛实。
  辛实脸红了。他确实不是为挣钱才想回马来亚。也是到了今天,他才发现身边的人好似都比他聪明,但凡他说句违心的话,个个都能把他看透。
  “士为知己者死,辜先生不只是你的恩人,也是咱们一家的恩人,你想回去报答他,这没错。”
  辛实愕然抬头,大嫂这是替他说话?
  顾婉竹看他脸蛋红扑扑的,双眼发亮,黑色的短发蓬松地胡乱罩在额前,简直像只卖乖的小狗,不由得慈爱地笑了笑:“你大哥是担心你,别怨他。”
  辛实咬住下唇狠狠点了点头,慢慢地说:“我知道大哥是为我好,可也要我觉着好才是好。”他最受不了大哥误解辜镕。
  昨夜的不痛快,晚上打电话的时候,他一点没透露给辜镕,找到了大哥后他一直很高兴,辜镕大概是为他开心,还说过几日来曼谷过年时要给他大哥送一份见面礼。
  他当时心里真酸,替辜镕冤,错付了一片好心。一狠心,他想也没想,打起精神告诉辜镕:“别来啦,过几天我就回来啦,回来陪你过年。”
  辜镕沉默了片刻,说了“好。”
  早上起床他还在想,大哥大嫂要是不松口,他真就打算招待完楚珀就提起箱子带耿山河回马来亚,大哥活得好好的,还成了家,嫂子很好,他再没什么担心的。
  没想到大嫂会站在他这边,辛实不由得有些雀跃,悄悄地又说:“大嫂,你替我说说我哥,他老这样教训我,好人坏人我还分不清么!”
  顾婉竹莞尔一笑,点头答应了他。
  楚珀来得不早不晚,照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十五分钟到的顾家。穿的是常服,黑色短褂松腿长裤,猛一看挺平易近人,走近了那气势还是不由得叫人心生敬畏。
  辛果和顾婉竹都挺和善,可那和善里头多多少少带了点拘谨,毕竟这是位贵客,曼谷城里头响当当的政要大员,要不是那位辜先生的人情,他们这辈子够不上招待这样一位客人。辛实不管那些,他就知道楚珀是辜镕的朋友,帮了他许多大忙,他得热情地把人招待好。
  楚珀正从车里下来,辛实一凑上去就暖融融地笑了,颀长秀致的人影在日光底下熠熠闪耀,他朝楚珀招手:“楚先生,你来得正正好,赶紧进来坐,外头够热的吧。”
  似乎是没见过这么不见外的人,楚珀下了车,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片刻辛实。
  辜镕发来急电请他帮忙的那日,现场忙乱不堪,他没有仔细瞧过这个年轻的男人,此时一看,不由得视线痴重起来,辛实有张瓜子仁似的小尖脸,眉眼昳丽,便如一幅精妙含蓄的中国古画,笑起来尤其和煦,简直是个叫人完全警惕不起来的俊秀青年。
  确认到辛实的欢迎不似作伪,楚珀微微笑了笑,跟在对方身后缓步朝庭院走进去。
  辛实有个不大结实的身板,单薄的肩膀,瘦窄的腰,细长雪白的四肢,可瞧上去却有十足的风致,鲜活热腾,你就别仔细看他,看了就叫人移不开眼。
  直到走进阴凉的屋里,辛果夫妻迎上来朝他问好,楚珀才若无其事地把黏在辛实背影上的目光收了回来。
  第46章
  楚珀的话很少,席间不怎么开口,全靠辛实孜孜不倦向他搭话,都是些家常,问他爱不爱吃中国菜,又给他介绍桌上的菜色,这碗是淮扬名菜,那碟子是川菜,能不能吃辣呀,不能可千万少吃点。
  楚珀并不爱在外头的席面上透露自己的喜好,今天像是猪油蒙了心,辛实介绍一道他就夹一筷子,慢条斯理地一口接一口吃,最后不可思议地几乎将自己吃撑了。
  “我听辜先生说啦,你们从前是同窗,一块在英国念过书,哪天你来雪市,我和辜先生一定好好再次招待你。”辛实笑着招呼,举手投足有种灿灿的风姿。
  楚珀喝了口酒,扫了辛实一眼。辛实也喝了酒,两颊绯红,漆黑的眼珠像是两颗剔透的玻璃珠,柔柔地把他瞧着,瞧得他一点戒心都生不出来。话里话外,辛实似乎跟辜镕十分亲密,并不大像是主仆,简直像是不分你我的一家子。
  楚珀心里有些酸,脸上却彬彬有礼地微笑道:“他站不起来,又整日只愿意待在家里头,哪有心情招待我。”
  辛果和顾婉竹这时看向了辛实,面孔上统统有些欲言又止的惊讶,辜镕不良于行的事情,辛实并没告诉过他们。
  辛实其实是故意隐瞒,那是辜镕的伤心事,他本来想要是辜镕真要来曼谷,再告诉大哥大嫂,叫他们有个准备,不要露出异样的表现叫辜镕伤心。但他已经叫辜镕不要来了,那么这件事大哥大嫂就没有知晓的必要性。
  耿山河这时脸色有些难看,放下筷子,张了张嘴,当场想要反驳。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辛实脆生生地说:“谁说辜先生站不起来,他已经快好啦,马上就能走能跑。”
  说这话时,辛实脸上的笑容淡了许多,他心里非常不高兴,他最不喜欢别人揭辜镕的短。
  这话的语气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辛果捏紧了筷子,当即有些紧张地瞟了眼楚珀,同时身体向辛实的方向倾斜了一些,是个保护的姿态。
  楚珀神色依然镇定,说:“哦,原来如此,我会致电祝贺他的。”
  辛实像是重新认识了一回楚珀,他本来觉得,楚珀同辜镕应当是手足的那种好兄弟,否则做什么费劲帮这个忙。现在想一想,于他而言救大哥是件大事,于楚珀而言,帮这个忙也就是抬抬手的事情,他和辜镕之间或许并没有什么深厚的兄弟情谊。
  辛实顿时有些懊恼,假如楚珀和辜镕的关系并不是他想得那么密切,那么辜镕张这次嘴一定不容易。辜镕是那样高傲的一个男人,要他开口求人,该多么难受。动用一次人情不简单,何况是不那么亲近的人情,该用什么去还呢。辛实想也知道,一定是自己还也还不起的东西。
  他又让辜镕为难了,可辜镕却从没朝他邀过功。
  辛实心里头又酸又涩,要是辜镕此刻在他面前,他真想什么也不顾冲上去告诉他:你别再对我这么好,除非,除非你想要一个穷小子的心。
  楚珀这时凝视了辛实,又说:“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并没有取笑的意思,我只是有点惊讶,没想到他还能有勇气站起来。他的腿,坏了能有一年多了?日本人做得那么绝,铁了心要他死,我还以为要赶去参加他的葬礼。”
  辛实面色有些发白,手里的青竹筷子没抓稳,从手指间滑落到白蜡木的桌面上。他也没发觉,嘴唇颤抖了一下,扭过头急急地盯住了耿山河,求证:“辜先生的腿,不是不小心进了雷区被炸坏的么?”
  别人都是这么说的,说辜镕急功近利,贪财冒进。他只信了一半,信辜镕是为了做生意才去冒险,不信辜镕是为了自己发财。辜镕不肯退,不肯逃,明明是为了让那些在辜家做事的工人能够吃得起饭。
  那是一个意外,他一直这么认为,怎么变成了日本人故意袭击?
  耿山河咬紧了牙关,脸上有种欲言又止的神态。辛实看出来,他也知道内情,他是想讲的,可那是辜镕的私事,而他没得到辜镕的允许,因此不敢透露出来。
  楚珀又开口了,他终于露出了除了微笑以外的神情,意外地挑了挑眉,好奇道:“你不知道?”
  辛实转头望向楚珀,心神不定地茫然说:“我不知道。”
  楚珀住了嘴,提辜镕的腿伤,他是想叫辛实知道,辜镕有残疾,有许多比不上自己的地方,并不是想要宣扬辜镕低调的丰功伟绩。
  他转开了眼,说:“都是旧事,不必再提。”
  “我想知道,你告诉我吧。”辛实突然回过了神,目光焦急地盯住了他,“求你,跟我说一说。”
  楚珀往椅背上一靠,不大情愿地说:“他不告诉你,就是不想叫你知道。”
  辛实嚷嚷:“那是我没问,我要是问,他一定告诉我,我们说好了的,谁也不瞒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