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往事 第20节
  过了片刻,又听辜镕问:“他人在哪里,吃过饭了么?”
  詹伯笑着说:“吃过了,吃了三大碗米饭,瞧着是好透了。”
  辜镕也跟着笑了,“由他吃,能吃多少吃多少,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胃口也那么好。”
  后来的几日,再来探病的就是些不大近的生意上的朋友了,除却这些人,还留在马来亚的辜家长辈也陆陆续续来看过辜镕。除了亲姑伯是由辜镕亲自接待,并且陪伴着用了午餐,其余的都不是多么亲近的亲戚,因此停留时间也不大长,聊不到几句,辜镕就送客了。
  到了第十三日,应酬已经几乎没有了,辛实头顶的伤口拆了线,手臂和腿上的伤口也已经开始结痂脱落,辜镕膝盖上的切口渐渐愈合,两个人自觉都已经好得差不多,都统统地待不住了,要求要回家。
  詹伯阻拦不住,只好大包小包地迎主人回家。
  回辜宅的第二日,辛实就受不了地洗了头发,由于要方便缝合伤口,当初他头顶那处伤口的周围一小圈都被剃得干干净净,幸而他头发茂密,把左右两边的头发往中间耙一耙,便完全地可以盖住那处秃头,只需要等几个月,就又可以恢复如初。
  将头发洗得干净馨香以后,辛实又去请詹伯替自己绞头发。
  詹伯并没做过剃头匠,所具备的手艺不过是用一把裁剪衣裳的大剪子把头发绞短,美观是完全谈不上的,因此当辛实顶着一个锅盖似的新发型出现在辜镕面前时,辜镕的表情十分地复杂,想笑,又感到有些愤怒,就好像自己珍藏的一副名作,被人随便地盖了个可笑的戳印。
  啼笑皆非地把辛实打量了一圈,他倚在床头,懒洋洋地发出了一道尖锐的评价:“难看。”
  辛实抬手摸了摸自己的新发型,他一向并不在意自己的外貌,但前院的婶婶们总是说他俊,他便知道,自己大约算是长得不错。由于有自知之明,因此辜镕说他丑,他虽然有些不高兴,但也没怎么感到羞惭。
  “詹伯剪的,他说精神,拉米婶婶也说好看。”
  “拉米婶婶是谁?”
  “拉米婶婶是前院烧火的。”那是个马来族的胖女人,为人极和善。辛实奇怪地看辜镕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连自己家的下人叫什么名字也记不住。
  辜镕不以为耻,从容道:“看我做什么,多的是人想让我记住,我难道都得叫他们如愿?”
  懒得记人就懒得记人,做什么这么刻薄,辛实在心里埋怨他嘴巴坏,嘴上却懒得和他争。
  在与辜镕的争吵中,他没有一次讨到过好处,往往都是辜镕欺负他欺负够了,就施舍一点好心来哄他,他现在也学得聪明起来,不张嘴就不会受到挤兑。
  沉默的次数多了,他还惊喜地发现一个规律,他忍气吞声地闭上嘴,最先受不了的反而是辜镕,每次等不了多久就得主动张嘴,轻声细语地来哄他。
  看辛实不做声,辜镕又来瞥他一眼,越看,竟然看出一种古怪的可爱,碗盖圆的小锅盖罩在两条秀长的黑眉毛上,显得底下那双眼睛尤为大,眼眉一挑一动,机灵秀致得像只白猫。
  他盯着辛实的脸蛋,越看心里越痴迷,可表情却死死克制着,脸上只浮起一层浅浅的微笑,:“又在心里怨我是不是?小心眼。头发丑,又不是说你人丑。好了,别再板着脸,我不说了,下次你就是剃个大光头,我也夸你剃得好,剃得亮又圆。”
  什么人啊,这不还是在挤兑他,辛实说:“你忍一忍好啦,过几天头发变长就不丑了。”
  “我并不大想忍,今日你就去外头修一修。”
  辛实不答应,觉得他蛮横,自得其乐地说:“我瞧着挺好。”他才不要花钱去绞头发,省下的钱干点什么不好。
  辜镕的面上是种养尊处优的不屑,戳穿他:“小财迷。修个头发能花几个钱?好了,我出钱,别拖拖拉拉,下午就去把头发好好修修,不要丢我的人。”
  辛实想了想,不好意思地答应了下来。
  下午,辜镕午睡,辛实打磨完最后一批蠡壳,洗了手出门绞头发。
  还在福州的时候,辛实绞头发都是找巷子里的剃头匠,递几张玉米面饼子就可以请对方给自己绞发,贴着头皮绞,一般会绞得只剩半个指甲盖那么长,能多短就多短,只要看上去不像个和尚就行——巷子里的男人们都是这么剃头,剪短一点不容易长虱子。
  这是他头一次花钱绞头发,好奇,还有点忐忑,人家给他洗了头,拿很香的香波,避开他已经完全愈合连伤疤也开始脱落的伤口,温柔地洗完,又拿了个喇叭似的风机给他吹干了头发。
  修剪得也很仔细,不像巷子里那个小剃头匠每次都用剃刀剃得他头皮疼,人家光剪子就用了三把,头顶、后脑勺和额前的头发统统地剪短,耳朵上头两三指则剃得只剩发茬。
  绞头发的大部分时间辛实都闭着眼,任由头发落在自己面颊和脖子上,剪完,人家给他把脸上和身上的碎发都清理干净,叫他起来看看满不满意,他一睁眼,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看,只觉得花了钱的就是不一样,镜子里是个体面的年轻男人,全然不再像个毛头小子,粗粗一看,甚至有点辜镕的影子,辜镕就总是他现在这样的头发,看起来神气又高傲。
  辛实出了门,简直迫不及待想冲回辜家把脑袋伸到辜镕面前让他抱着自己脑袋好好看看,保准他再也说不出丑这个字。
  但他还有事要做,于是暂时先把那股较劲的心按捺下来,扭头兴高采烈地溜溜达达去了码头。
  他是去问暹罗的船什么时候可以有下等舱的票。
  心里头,他并没抱希望,从稀里糊涂落地雪市起,到今天,快两个月,他前前后后去了码头七八次,期间还认识了一个在售票厅做事的中国人,那么多次,每次都是坏消息。
  可偏偏就是今天,对方高兴地告诉了他,十天后就有一班去暹罗的大船要出发。
  “本来一张票也没有的,三个月前就已经卖光,前几天,传来消息说暹罗有几个地方又开始打仗,听说是小打小闹,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战啊,闹得更大也说不准。现在,票是有了……”售票员是个黑皮肤的胖男人,边说,他边同情地打量了一眼魂飞天外的辛实,这个年轻人,寻亲下错了地方,眼巴巴地盼了快两个月,好不容易盼到了,却说不上是福是祸,“你非得去?”
  又打仗了?辛实茫然地转动眼珠看着胖男人,俊秀素净的脸上有些苍白,他也有点怵,但想到大哥在那,什么也没想,一咬牙点了头:“多少钱,我要一张。”
  毕竟是冬天,气候再热,外头的太阳还是早早地就开始往下落,辛实怀里揣着那张来之不易的船票,只觉得胸口一阵冷一阵热,无端端地,心里头装了个秤砣似的,沉重得让他迈不开脚。
  他面无表情地踩着猩红的残阳往辜宅走,离开的日子定了,他终于要重新地出发去找大哥了,该高兴的,可他非但开心不起来,心里头反而时不时地就难受,酸酸涨涨,绞得他连呼吸都乱了。
  他知道,自己是对辜家产生了感情。他舍不得詹伯,舍不得这座古旧的大宅子,最舍不得的是辜镕。
  “辛实,辛实?”屋里头,辜镕醒了,像往常一样,催命似的开始呼唤辛实。
  “来了!”辛实也马上应了。
  拍了拍僵硬的脸,辛实强打精神,挤出一个笑容推门进屋。木屐落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悄无声息。
  辛实一进屋,先走到桌边提起白瓷壶往辜镕惯用的白瓷杯里倒了杯茶,端到床边。
  辜镕已经自己撑着自己靠坐在了床头,水杯递到面前,却不伸手,只微微掀起惺忪的睡眼。
  他的视线先在辛实的新发型上转了一圈,眼底闪过一瞬间的惊艳,随即目光下移,盯住了辛实秀挺的鼻梁,和日光落在红色嘴唇上的阴影。轻声地,他说:“刚醒,没力气,喂我。”
  腿动了手术,关手什么事,这完全是耍赖,可辛实却也没表现得多么不情愿,生病的人是爱撒娇些,不是什么大事。而且回家这几日,辜镕老这么支使他,夜里也是,三番两次要把他叫到床上来,抱怨自己都快躺生锈了,不是让他敲敲背,就是让他给捏捏小腿,他对辜镕的这张大床都快比自己那张小榻还要熟了。
  辛实熟练地往床沿一坐,一只细长的白手自然而然地伸过去攀住辜镕的肩膀,把他往自己肩膀上靠,另一只手则擎着杯子,杯沿靠近辜镕单薄的嘴唇,比杯壁还要白净的手指抵着杯底微微上抬,任劳任怨地还真就喂孩子似的给怀里这个比自己强壮上一大圈的男人喂起了茶水。
  辜镕把脑袋从容地靠在辛实的肩膀上,这么柔弱的姿态,并不太像个男子汉,他也不管,闻着辛实身上清淡的茶香,慢条斯理地喝了一整杯的茉莉花茶。
  喝完茶,辛实就松开了攀在辜镕肩膀上的手,接着抬起屁股,是个要起身的姿势。
  手收到一半,辜镕的脑袋往后一靠,把他的手腕压在了自己的脖颈和床头高高的软枕之间。
  咋还不让他走了?
  辛实侧过头,不明所以地看向辜镕。
  他们离得很近,脸和脸大概只有两拳之隔,辛实甚至能看清楚辜镕左眼的下睫毛里藏着一颗小小的红痣,辜镕,实在是个英俊的男人,凑近了看,他依然这么觉得。
  这距离,换成个姑娘,该闹个大红脸了,可辛实是个男人,伺候辜镕洗澡都伺候过几次了,他没觉得他们离得这么近有什么不对,只觉得辜镕耽误事,埋怨地说:“别闹,我得放杯子。”
  辜镕抬起了头,倒是不再禁锢辛实的手,而是将脸凑过去闻了闻辛实太阳穴边的头发,嗅完,也不离开,就挨着辛实的耳尖,轻声地笑:“真听话,这样多么好看,往后就到这家店里去修头发。”
  辛实,由于还没做好准备要向辜镕告辞,从回来到此刻,一直处于一种心虚的情绪。听到辜镕提起“以后”,他更是心虚到了极致,因为谁也没他心里清楚,没以后了。
  可辜镕还全然不知,把他的头发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辛实鼻子又是一酸,他心里想答应,想得不得了,可他哪里敢应下来,垂着眼皮,含含糊糊地说:“再说,再说。”
  说完,他迅速从辜镕的床边站了起来,放好杯子,然后推来轮椅。
  辜镕从身后看到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和通红的耳尖,笑了笑,倒也没说什么。来日方长么。
  第28章
  手术后,膝盖内部会持续发炎,因此会有一段比手术前还疼的日子,而现在,辜镕正处于这样的日子。
  从前弹片虽然卡在里头,但只要不用力,那么不管是将两条腿弯曲或者打直都没问题。可现在,由于辜镕的两个膝盖肿得像两个大椰子,那么之前那种把两条腿随意地搬来搬去,然后单靠上半身的力气腾挪座位的法子就不太好使了。
  辜镕是不能允许自己长时间待在床上的,读书写字吃饭,他勉强能答应在床上干,詹伯买了块好的黄花梨,辛实花了一下午的功夫打了张可以架在床上的小几案出来,不起眼的一张桌子,但放得尤其稳,边边角角都打磨得十分光滑,是用了心的东西。
  可是如厕和擦身,他非得下床不可。
  他身高腿长,辛实不一定担得起他,担起来也得吃苦头,于是这抬上抬下的工作,辜镕只能另找个人来干。前院的仆人太粗鲁,他不想用,就打算让詹伯去外头聘一个专门的康复医生来照顾自己一段日子,别的不需要做,只要在他想上下轮椅的时候搭把手。
  身娇肉贵的辜大爷好不容易迈出这步,愿意让旁人碰自己,辛实却有了意见,期期艾艾地说:“请个医生得花不少钱吧。”
  辜镕和詹伯听了这话,纷纷地微微勾起嘴角无声地笑了,看傻孩子似的看着辛实。钱算什么东西,辜家最不缺的就是钱,多得就快没处花了。
  辛实也知道他们是在笑话自己小家子气,但他硬着头皮,就是想霸着辜镕,不想让外人碰辜镕。
  他眼睁睁看着辜镕从成天阴着一张脸躲在院子里连门也不肯出变成现在能说说笑笑出门游玩,再到痛下决心即使活生生挨一刀也要尝试站起来,这个男人的痛苦、自尊、决心、勇气,他全看在眼里,像亲手养大一个孩子似的。
  只剩最后这段路了,他也想搀着他走完,不想叫别人插进来。
  自告奋勇地,辛实说:“别请人了,辜先生,你想去哪都行,我有力气,我能背你、抱你。”
  詹伯在一边笑:“哟,这还争上宠了。”
  辛实有点脸红,他可不就是像只猫儿狗儿似的在争宠嘛。
  辜镕曾经叫辛实差点摔过,他是个生意人,绝不在一个地方栽两次跟头,可他深深地看了辛实几眼,想了半天也只嘀咕了一句:“不行别逞能。”
  态度是种很爱惜自己身体、不大愿意叫他抱的样子,可辛实摊开两只手真要来抱他,他也没做什么拒绝,两只手飞快地就自动挂在了辛实的脖颈上,有点迫不及待的意思。
  辛实看起来瘦削,可到底是个年轻的男子,身上有一个正常男人的气力。辜镕骨架大是大,两条腿上却没什么肉,因此抱起来虽然吃力,但还没到没法承受的地步。
  自打回家以来,辜镕去哪都是由辛实抱来抱去。今天也不例外,到了饭点,辛实主动地走到床边,接着张开了两只手,弯下腰来。
  辜镕将两只修长结实的手臂环上辛实细长的脖颈,略微冰凉的脸颊贴上那段热腾腾的细腻脖颈,任由辛实抄起自己两条腿把自己从床上抱起来。
  这是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辛实的头发香得厉害,是种古龙水的香,带着木头的气息。这气味是最近出现的,辜镕猜测大概是理发店赠送的洗发香波,这气味让辛实闻上去更像个男人,而不再是个乳臭未干的男孩子,有点勾人。
  辜镕的鼻尖在辛实后脑勺的发茬上蹭了蹭,忍不住挺起腰收拢两只手臂,更紧地抱住了辛实。
  辛实的脊背很薄,叫辜镕直起身子这么突然一搂,眼前几乎就看不见路,视线全叫辜镕宽阔的肩膀挡完了,那截细腰,也像株小树似的,被怀里这个比他高大一圈的男人压得简直往后折。
  一刹那,辛实有些喘不过气来,于是就讶异地“唔”了一声,很小的一声喘息,是被箍得太用力而情不自禁发出的声音。
  辜镕是在欺负他呢,想对他干坏事,可他全然无知,两条细长却有劲的臂膀甚至把辜镕抱得更紧,笑着安慰他:“别怕呀,把心就放肚子里,这么多回我哪回把你摔到过地上。”
  轻快的,带着点沙哑的男孩子声音就在耳边毛茸茸地扫,辜镕一听这声音,滚热的胸腔里像是叫人浇上了一泼油,轰的一声,彻底有些把控不住了。
  他的喉结吞咽了一下,把头抬起来,眼睛幽暗地盯着辛实秀挺的鼻尖和水红的嘴唇。
  这时来到了轮椅面前,辛实弯腰把他轻柔地放在了轮椅上。
  两个人的胸膛有一瞬间轻轻互相撞了撞,十九岁男孩子的胸膛,贫瘠,单薄,简直没什么可遐想的,可辜镕心里却狠狠躁动起来。
  他真想做一回混蛋,让辛实再把自己弄回床上去,然后趁辛实不注意,直接把辛实拽到床上,至于拽上去以后想对辛实做些什么,他不敢再放任自己往下想,一想就浑身发烫口干舌燥。
  前几日,只要尽量不看辛实的脸,他都还能保持体面,今天不知道怎么,或许是辛实今日香得不同寻常,他无耻地有了反应。
  辜镕难得这么急切,辛实刚把手从他腰间抽回,还没直起身子,他就朝着人家喊:“拿条毯子来。”
  他两只手的手肘架在轮椅扶手上,宽大的手掌则搭在大腿根的上方。他是想拦一拦,别叫辛实看到,心里头再多不堪言说的想法,他没打算这么唐突地拿出来给辛实看,这太下流。
  这大热天的,“毯子?”辛实慢慢直起身,迟疑了片刻,说:“盖毯子能管用吗?该憋坏了……要不我先出去,你,你自己弄一弄,弄好了叫我,我们再去吃饭。”
  原来他早看见了。
  辜镕顾不得尴尬,脸色僵硬霍然抬头,正好瞧见辛实由于不敢看他而羞怯扭开的侧脸。那张俊秀的面孔上,从腮边到耳根全是桃花似的粉。
  辜镕先是颇恨铁不成钢地低头瞧了自己一眼,又清了下嗓子,故作镇定地道:“躲什么,吓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