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往事 第18节
  哭了一会儿,没有方才那么难过了,辛实不好意思地停止了哭泣,抬手飞快地用袖子擦干净了眼泪,自打能记事起,他很少这么哭过了,上一次还是因为饿了三天饿得趴在大哥怀里哭。
  这回再也不用詹伯催促,他非常听话地把被子盖到了身上,乖乖地躺在枕头上,然后闭上哭得通红还在颤抖的眼皮,匆匆忙忙地摆出了睡觉的姿态。
  哭了一阵,脑袋疼得简直发晕,辛实皱着眉毛,虚弱地喃喃道:“詹伯,你快回去陪辜先生,我现在就好好睡觉,睡觉对伤口好,我晚上肯定就能把脑袋养好了,到时候我马上就上去照顾他,你不准再拦我。”
  “好。”詹伯好笑地替他把被子掖好,关上门又回了楼上。
  日头还没下山,辛实自发醒了过来,又睡一觉,他的脑袋彻底不疼了,只还有些胀,一好些,他就迫不及待要去楼上看望辜镕。太着急,他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洗把脸漱了口就冲到了楼上。
  詹伯不在,没人带路,他只能自己去问去找,看着像中国人的就凑上去问,人家听不懂就换个人,他猜到辜镕一定也是住的单独的病房,多人病房他瞧都没瞧一眼,于是边走边问,最后倒也没费什么力气,很快来到辜镕病房前。
  为了叫辜镕安静休息,伺候的仆人只待在门外,看到辛实走过来,先是惊喜地关心了他几句,接着,又稀奇地笑了一番他包得严严实实的大脑袋。
  辛实平时是个极容易害羞的人,但此刻,因心里十分地火急火燎,遭到了取笑也没在意,任由人家笑,急匆匆地推了门进去。
  辜镕是醒着的,靠坐在床头,手边拿着一本书,正皱着眉低头看,他也穿病号服,但因肩膀宽阔,即使病中,也不像辛实那样羸弱。
  辛实一瞧见他鼻子就发酸,忍不住加快了脚步,还没走到床前,先扯着嘶哑的嗓子喊了声:“辜先生。”
  第25章
  他的动静不小,辜镕听见后迅速地抬起了脸,先是很仔细地把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确认了人确实如詹伯所说的那么精神,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接着就拧起眉,拒人千里之外地说:“给我站那。”
  辛实正要兴冲冲地往床前奔,看见辜镕一张兴师问罪的冷淡面孔,笑容顿时萎靡在了脸上,嗫嚅:“怎么啦。”
  辜镕冷笑道:“你说怎么了?我活了二十几年,头一回见到眼都不眨就敢往汽车上撞的人,你可真是给我开了眼。命都不要了,我还以为你的头是铁做的,撞不坏,原来不是啊。”
  噼里啪啦地,扎针似的,辛实被骂得狗血淋头,头越来越低,简直没脸抬起来。
  半晌,他慢慢抬起尖瘦的下颌,其实他不敢看辜镕,但他要想认错,首先得让辜镕看见他的嘴,不然辜镕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放软了声音,慢吞吞地求饶:“我知道错了,脑袋疼,别骂啦。”
  认错倒是积极,辜镕的神色缓和许多。
  他也不是想骂,可对付辛实这种容易冲动的人,就是要疾言厉色才能够让他长记性,否则下次又想也没想跑出去充英雄。
  把手里的书猛然一合,辜镕锋利的眼神往辛实包得像个南瓜似的大脑袋上扫了一眼,他的心里又气又想笑,冷哼一声:“那你倒是说说,错在哪里?”
  辜镕的声音一缓,辛实马上听出来,这是放过他了。他心情一振,忙抬眼,用余光鬼鬼祟祟地去瞟辜镕的脸,“错在,错在……”支支吾吾半天,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哪里有错,他是救人,又不是杀人,“下次要是再碰上这种事,我一定跑快点,再也不叫车撞上。”
  还想着能有下一次?辜镕叫他气笑了,淡粉的嘴唇微微一掀,露出森白的一线牙齿,有种悚然的气势。他恨铁不成钢地说:“蠢!你错在就不该去,什么东西,也值得你搭上自己的命。”
  东西?
  那是条人命。辛实不乐意认错了,腰杆一硬,和他对着呛:“那是个活生生的娃娃。”
  辜镕没料到他会同自己拧着来,霎时间怒从心中起,不耐烦道:“是啊,是个孩子,孩子爹妈都没当回事,说弄丢就弄丢,到现在也没回头来找——”
  说到这里辜镕戛然而止了一瞬间,因为不想让辛实知道,这么长时间都没有音讯,那孩子大概是成心让人弄丢的。
  许多养不活孩子的人家都这么干,挑个热闹日子,趁街上乱,趁人多,把孩子往有权有势的人家门口一扔,运气好么,被人捡回去当儿子当仆人养,好歹有条活路;运气不好么,夜里随便地死在街头,叫野狗叼走,叫扫大街的捡走,拿破布一包,丢垃圾似的丢掉。
  想到辛实差点丢了条命,就因为不知道哪对狼心狗肺的贼夫妻,辜镕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要你去拼什么命?人家是死是活同你有关系?”
  辛实惊愕于他的冷血,颤声道:“这是什么话,要是快死的那个人是我,你也在旁边看着?”辜镕救过他的命,在他心里是个顶好的人,他无论如何不愿意相信刚才那番话是辜镕的真心话,那太无情了,叫他觉得简直有些陌生。
  “你拿我跟那对没良心的爹妈比?要是我,我根本就不会放开你的手,就是自己活不成,也绝不叫你沦落到乱七八糟的地方等死!”
  这话简直称得上情深义重。辛实愣了愣,那股从背脊里升起来的心寒突然地消失,心里头冒出什么滚热的东西,烫得他的心乱跳,连话也说不出来。
  一个眨眼的功夫,他突然明白了,辜镕不是不拿那孩子的命当回事,就是太当回事,才口出恶言。
  他是恨呢,恨那孩子的爹娘不中用。
  要是真不在乎那条人命,辜镕就不会派人抱着孩子在街上等大半夜,自己刚挨了几刀子,还惦记着派人到沿街的店铺帮忙留意,家家户户地通知孩子下落。
  他真不该把他往坏处想。
  辜镕让辛实气得胸腔里头沸反盈天地不好过,扭过头懒得看那张叫自己生气的脸。
  辛实的眼睫毛颤抖了一下,他咬着下嘴唇,后悔地慢慢往病床前蹭了两步。
  他保证自己没发出声,可辜镕就好像脑袋后头还长了眼睛似的,立马说:“不准过来,不想看见你,滚回你的病房睡觉去。”
  “我已经好了,睡饱了,不用再休息了。”辛实窝窝囊囊地嚷。
  这次他留了个心眼,辜镕赶他的话他全假装听不见,就只答后头那句,就好像辜镕刚才是在关心他似的。
  “厚脸皮。”辜镕终于转过脸来看他了,神色倨傲,不太想搭理他的模样,但也没再赶他第二次。
  “别生气了,我保证,再没下次。”辛实举起三根细长手指贴在耳朵边再次发誓,辜镕不让他动,他就不敢动。只是身体倒是老实,一双眼睛却张望着病床。
  辜镕的脸色有些疲惫,辛实心里发酸,终于想起自己不是来和辜镕吵架的。他后悔刚才顶嘴了,慢慢地问:“你的腿还疼不疼?”
  “现在才想起来问我的腿?晚了,坏了,没得救了。”辜镕拿话刺他。
  辛实脸色一白,也不管辜镕准不准他过去,小跑到床前,没大没小地往床尾一坐,不管不顾地先捏住了被角。掀之前,他抬眼望了望辜镕。
  辜镕猜出他想做什么,可也不说话,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淡粉色的双唇紧紧抿着,面无表情。
  怎么还在生他的气,辛实心里发苦,两只手把被子攥紧了,哀求地说:“我想看看,让我看看吧。”
  辜镕没做声,但是把两只压在被子上交叉相握的手挪开了。
  这就是原谅了他,准他碰的意思了,辛实大喜过望。
  他的心里火急火燎,但真得到了允许,倒慢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揭一张被水打湿的报纸似的,徐徐地把被子往上掀开。
  辜镕穿了苎麻的黑色宽松长裤,看不到膝盖的皮肉。辛实想知道他膝盖的情况,但不敢去掀他宽阔的裤腿,怕扯得重了不小心弄疼辜镕,他没办法了,进退两难,于是又抬起头,无助地看向辜镕。
  可怜巴巴的,辜镕的心霎时间软了,他在心里叹口气,很是觉得匪夷所思,就连他自己也不大明白,怎么就会叫一个大字不识的乡下男人拿住了。
  “可以摸,不疼。”辜镕的面色已经恢复平静,锋利的长眉舒展开,黑沉的眼睛微微眯起,但表情依旧高傲。
  其实怎么会不疼呢。上次手术时疼,这次更是加倍地疼,像是有人拿电钻往脑袋里钻,并且你还得抵抗住身体本能的躲避反应,强行控制自己不把腿抽回来。他曾经接受过不计其数的反审讯训练,可没有哪一次的折磨比这回叫他难过,他没见过凌迟,可觉得这跟凌迟也差不了多少了。
  实在太疼了,疼得他几乎汗如雨下,出手术室的时候后背底下的白色手术单都湿透了,被冷汗浸湿的。
  辛实松了口气,抬起手,轻轻地把两只掌心覆在了辜镕的两个膝盖上,隔着单薄的布料,他碰到了两块高高肿胀的皮肤。
  “你还说不疼,活生生地剜肉,咋能不疼。肿成这样,我都摸不到你的骨头……”辛实猛然收回手,难过地嚷嚷。
  他心如刀绞,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受不了辜镕这么遭罪,自己脑袋开了瓢都没这会儿心里这么难过。
  他抬眼心疼地瞪了一眼辜镕,瞪完又舍不得,薄薄的粉红眼皮垂下来,轻轻地把被子又盖回去,不好受地说:“你骗我干啥,疼就是疼,我又不会笑话你。”
  说完,他想到自己推门进来的时候,辜镕正在看书,可是看书为什么要皱着眉毛。辜镕一定是疼得厉害,可也没别的办法可想,就只能故意给自己找了点事做。
  辛实皮肤白,一有点想哭的意思,眉心、鼻尖、眼尾,统统地红得不像样。
  昨夜,辜镕还在因为辛实为了虚无缥缈的戏曲难过而嫉妒,甚至刚才,辛实还把他气得够呛,这一天一夜,他的心情就没好过。
  心里头,辜镕是真想给辛实点颜色看,好让他认清谁才是那个做主的,可此刻看见辛实正低着头,肩膀也缩起来,真像他昨夜渴求的那样,把心思全放在了他身上,甚至为他真心实意难过了一场,他心里却没觉出有多痛快。
  辜镕的背离开了床头,微微向前屈身,他伸手去拉了辛实的手,不是手掌拉手掌,是食指勾着食指,有点缠绵的意思,“躲那么远做什么,离我近点。”
  拉这么紧,也不知道是谁给他下的第一条命令就是“不许离我太近”。
  辜镕说过的话,辛实一开始几乎是每句都牢牢记在心里,并且小心翼翼遵守,生怕自己惹了辜镕不高兴。可后来辜镕自己都没当回事,自己立下的规矩,自己亲手打破,还老是对他拉拉扯扯,慢慢地,他也不拿这句话当回事了。
  他服帖地任由着辜镕把自己往前拽,直拽到他的边上坐下来。
  两个人挨上了,辜镕一翻手,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
  两只手这么热乎乎地交缠着,辛实的心里跟着安定了一些。他的肩膀松弛了下来,张大了眼睛,巴巴地看着辜镕,问:“为啥,为啥突然想着要治腿啊?”
  辜镕抬头看了他片刻,半晌,平静地说:“昨夜送你到医院,正好遇到了以前隶属我部下的军医,来都来了,顺便就把手术做了。整日被几个小小弹片困在家里也是烦闷。”
  他说得就像是路过菜市场,顺带手买一颗大白菜似的那么轻松。辛实没他那样坚强的胸襟,颤着声又问:“取了弹片,你是不是就能站起来了?”
  辜镕用大拇指在他手心慢慢地摩挲,去描他手心的纹路,漫不经心地说:“说不准,医生讲还要看后面恢复得如何。”
  当然,这话是谎话,他早问了医生,最多半年,他就能再次用自己的双腿走路,以后,他再想把辛实抱起来,永不必假手于人了。
  但他想要逗一逗辛实,他喜欢看辛实为他紧张。
  “怎么就说不准?遭了这么大的罪,我们一定能站起来。”辛实果然急了,用力地把他的手一攥,像是给他鼓劲。
  “我们”,辛实说了“我们”,就好像打心底觉得他们两个谁也离不开谁。辜镕忍不住一愣,接着,像喝了顿好酒似的,顿时熏熏然觉得痛快得要命,膝盖上连绵不绝的刺痛也显得不那么要紧。
  喉结滚动一下,辜镕放缓声音,平静地说:“急也急不来,反正有的是时间,我们慢慢地养。”他也跟着说“我们”,越咂摸这两个字越觉得高兴。
  受了这么大的苦,还不一定能站起来,全是坏消息,这人咋能那么高兴?
  辛实看着他藏都藏不住的笑,忍不住埋怨地瞪着他。过了片刻,辜镕还在盯着他笑,他就是再傻,也回过神来了——辜镕又骗了他,拿他寻开心。
  该生气的吧,可辛实心里竟然松了口气,忍不住也要跟着笑。嘴角还没扬起来,觉得自己确实是好骗,于是乐不起来了,把手从辜镕手里挣出来,不想搭理他。
  “做什么板着脸,我就要好了,你不为我高兴?”辜镕哪里肯放开他,辛实刚把手揣进怀里,他马上直起腰身朝辛实靠近,紧实的胸膛贴上了辛实嶙峋的右肩,手也跟过去,把那只手从辛实怀里捉了回来。
  辛实的手掌很薄,五指又细又长,是只漂亮的手,只是手心有层薄薄的茧。光握着辛实一只手尤不满足,辜镕忍不住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抚摸辛实通红的眼皮和紧蹙的眉心,是个安抚的意思。
  叫他一安慰,辛实果然安分下来,垂着眼皮闷声道:“你瞎说什么,我心里咋想你不知道?我当然替你高兴,可你总骗我,明明知道腿会好,还骗我可能好不了。你存心叫我担心。”
  “好了,我的错。”辜镕头回向人低头,有点纡尊降贵的意思。
  辛实不搭理他,但是任由他抚摸自己的脑袋。
  “别生气了。昨夜躺上手术台的时候,其实我没奢望过真能把弹片全取出来。”辜镕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辛实埋怨他明知道腿会好还骗人,其实他哪有那么笃定。手术前,他也并不是确定手术一定就能成功,成功了一定就能完全康复,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手术熬过去。就跟摸着石头淌河似的,底下多少暗礁碎石,会不会倒下去就起不来了,他的心里不是不忐忑。
  大概就是因为期待太低,所以术后他难免得意忘形,并且立马遭了报应,一不留神就把辛实惹毛了。
  辛实怔怔抬头,望住他,半天也没挪开目光。
  辜镕叫他怜悯又仰慕的眼神看得心里一阵骚动,辛实的嘴唇就在面前,丰厚润泽,水红色,一低头就能吻住。
  他简直有些无法克制,小腹燥热了起来,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亲下去的冲动。要是把人吓跑了,他现在可没办法下床去追,辛实撒腿跑起来,他得开车才能撵得上。
  他微微一笑,温柔地哄着说:“别这么看我。取不干净也没什么,这次不行就下次,只要我还活着,早晚有站起来那天。”
  辛实歪了一下脸颊,面色柔软而羞涩,主动往他手掌心蹭了蹭。
  辜镕心头一跳,说高兴吧,其实是受宠若惊。每回他这么漫无目的地抚摸辛实,辛实都是一种忍耐的神态,摆明了“又耽误我做别的事”。这回却是辛实自愿的。
  辜镕深深地觉得,自己的底线和尊严仿佛在逐渐消失,因为他又被辛实可怜了,可这回却全不觉得恼怒,反而忍不住窃喜。至于这变化是好是坏,他自己都不大明白。
  他单手捧住了辛实柔软的脸颊,用拇指和食指去揉捏辛实的耳垂。这纯粹是在过干瘾,都是辛实身上的肉,亲不到嘴,摸两把脸蛋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