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 第198节
  “母后。”
  一记怯生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谢时渺风尘仆仆,被百岁抱着踏下马车。
  双足落地,谢时渺迫不及待朝沈鸢飞奔而来,一把扑进沈鸢怀里。
  她一双眼睛哭得通红,谢时渺抽噎不止,身子也止不住颤动。
  “百岁说、说父皇他……”
  谢时渺埋在沈鸢怀里,强忍着咽下喉咙的哭腔,“这样大的事,母后怎么还想瞒我。”
  沈鸢震惊:“你怎么来了,谁同你说的?你这会子不是刚在南书房上课吗?”
  谢时渺鼻子发红:“父皇出事,我怎么能不来。”
  她将手塞到沈鸢手心,抽抽噎噎,“母后是要去见父皇吗,我陪母后一道去。”
  沈鸢五脏六腑的迫切刹那间如冰水凝固,僵滞不前。
  她想亲眼看看棺椁中躺的可是谢清鹤本人,可沈鸢却半点也不愿意谢时渺看见那样的一幕。
  那些血沥沥的画面,沈鸢至死也不想让谢时渺亲眼目睹。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俯身蹲在谢时渺身边。
  “没有,母后并不是去看他。”
  沈鸢抚着谢时渺的鬓发,“山崩这事事发突然,渺渺先回去好不好?待母后查清……”
  “不要,我要和母后一起。”
  谢时渺皱紧双眉,“母后别拿我当小孩子看,我不会害怕的。”
  谢时渺固执己见,怎么也不愿意离去。
  那双婆娑眼睛盛着水雾,“我就想陪在母后身边,这样也不行吗?”
  沈鸢无可奈何,只能温声供着谢时渺。
  她远远看着谢清鹤的棺椁被送回宫,看着山林尽倒,看着宫中换上白灯笼,看着文武百官伏跪在地,恭迎新帝登基。
  沈鸢度过了兵荒马乱的一个月。
  她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又要操持谢清鹤的后事,又要分心照看谢时渺。
  谢清鹤离开得突然,可他先前早早就留有遗诏,且又为谢时渺精心挑选了四位辅政大臣。
  月明星稀,皓月当空。
  青石涌成的小路铺满银色的光辉,竹林郁郁葱葱,婆娑树影落在沈鸢脚边。
  她扶着松苓的手,脸上平静如秋波,一点波澜也无。
  沈鸢仰头望向天边的一轮明月,眼中悲怆。
  春末夏初,园中偶尔有蝉鸣虫声传来,叫声不绝于耳。
  松苓手中提着羊角宫灯,强颜欢笑。
  “娘娘,前面太掖池的红莲开了,娘娘可要过去瞧瞧?”
  沈鸢一言不发。
  松苓自作主张,携着沈鸢往太掖池走去。
  三三两两的宫人提着玻璃绣球灯,遥遥瞧见沈鸢的身影,忙不迭福身请安。
  “见过太后娘娘。”
  沈鸢怔愣片刻,好半晌,才想起他们是在向自己请安
  。
  沈鸢喃喃自语,“想不到,我竟还有被唤作太后的时候。”
  松苓热泪盈眶。
  怕沈鸢触景伤情,松苓背过身,悄悄拿手抹去眼角的泪水。
  “夜深了,我送娘娘回宫罢。”
  沈鸢垂下眼眸,纤长睫毛在夜色中乱颤。
  少顷,她低低应了一声:“好。”
  四面红墙黄瓦,沈鸢先前还以为,自己憎恨谢清鹤,所以连着皇宫也不喜欢。
  可如今,谢清鹤不在,沈鸢依然对皇宫生不出半点喜欢。
  她提裙款步。
  “渺渺这些天也没睡好,她如今担子重,自个又是顶顶要强的人,不甘示弱。”
  沈鸢叹了口气,“等会我做一碗绿豆粥,你给她送过去。我不在,她兴许连晚膳都忘了。”
  松苓笑着道:“娘娘亲自做的绿豆粥,陛下定会喜欢的。”
  沈鸢不习惯听见旁人唤自己“太后娘娘”,也不习惯听见他们唤谢时渺为“陛下”。
  沈鸢有一瞬间的恍惚,总以为松苓口中的陛下是在说谢清鹤。
  松苓言笑晏晏:“我也好久没见过娘娘下厨了。”
  沈鸢笑笑:“这些日子忙,上回……”
  声音戛然而止。
  沈鸢蓦地想起自己上回下厨,还是想给谢清鹤做一碗汤圆。
  唇角的笑意淡了两分。
  沈鸢淡声:“回去罢,别让渺渺久等。”
  ……
  春去秋来,转眼五年过去。
  医馆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五年前在医馆门口求着沈鸢收留的妇人已经成了独当一面的管事,在她手底下做事的有十来个孩子。
  远远看见沈鸢,如娘忙起身,笑着上前迎人。
  自从知道沈鸢的身份后,如娘每每觉得自己真是撞大运,竟会在门口遇见当时还是皇后的沈鸢。
  她匆忙喝了两口热茶,朝下首围着自己的孩子挥挥手。
  “都下去做事,手脚麻利些,做得好,我自然有赏。”
  沈鸢笑着提裙走上台阶:“你如今,越发有管事的样子了。”
  如娘忙道不敢,又拿自己的丝帕去擦椅子,让给沈鸢做。
  “主子怎么来了,我先去沏壶茶,再让他们送上糕点……”
  “不必忙活,我来找你是有正事的。”
  她细细端详如娘。
  五年过去,岁月并未在如娘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反而添了几分从前见不到的干练沉稳。
  如娘从小在村子里长大,一双脚踏遍大山。何处陡峭何处是平地,如娘比谁都熟悉。
  后来她又在沈鸢的建议下,学着画舆图,还在山中立路标,这样医馆其他人过去送药,也不会如无头苍蝇到处乱转。
  如娘正襟危坐,脸色凝重:“什么正事?”
  沈鸢噗嗤一声笑出来:“不必如此拘谨,先前不是你说的……想给村里的姑娘找一份帮工吗?”
  如娘显然不再是当年走投无路的弱女子,她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身上的锦裙熨烫平整,一点褶皱也没有。
  她笑着点头:“是,那些姑娘只有十来岁,家里都揭不开锅,想拿她们换一份彩礼钱,卖给村里的老鳏夫,就像从前的我一样。”
  如娘愤愤不平,心口起伏不定。
  “那些苦我都受过了,自然也不想她们和我一样遭罪。我想让她们来慈济堂帮忙,主子放心,那些孩子手脚利索,做饭洗衣这些她们都会。”
  如娘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递到沈鸢眼前。
  “这上面都是愿意过来慈济堂帮忙的姑娘,她们可以不用工钱,只要能留在这里就好。”
  沈鸢声音缓缓:“慈济堂如今不缺人,且这上面的孩子……得有百来个罢?”
  如娘讪讪干笑两声:“村子里都这样,一户有十来个孩子也是常事。”
  沈鸢指骨在案上敲了两声,忽然开口:“是她们自己求你的,还是她们的父母?”
  如娘笑意僵住,而后低下脑袋。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娘娘,找我的不止是孩子,还有她们的家里人。他们瞧我如今都做上管事,也以为自己以后的孩子也能这样。”
  送入慈济堂,不用再在孩子身上花一点嚼用,还能让她们把工钱寄回家,一举两得。
  沈鸢冷笑两声。
  如娘叠声告罪:“娘娘,可这些都是好孩子,我拿我自己做担保。”
  沈鸢温声:“我并没有怪罪你,只是想着她们不该是这样。这事我和陛下说过,想着在汴京城中设一处女学堂,教这些姑娘认字念书。”
  谢时渺本来想在村里设学堂,可想着村里那些人家的做派,定会让她们白日念书,夜里回去干活。
  最后决定送到学堂的孩子,每月只能回家一日。
  能念书还不用做事,这样的事如娘以前做梦都不敢想。
  乐完又担心:“可她们的父母会同意吗?”
  沈鸢笑笑:“陛下下旨,他们不敢不应。”
  不止汴京城,各州各县都会设立女子学堂,家中有适龄的孩子都需到学堂念书。
  如娘眉开眼笑:“这真是天大的好事,有陛下的旨意,谁还敢抗旨。”
  医馆琐事众多,时不时总有人过来寻如娘。
  沈鸢粲然一笑:“你先去忙罢,这事你不必管,过些日子旨意就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