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 第114节
  崔武立在屏风后,拱手回话。
  他眼中哪有半点惺忪醉意,双眸漆黑清明。
  “主子,刘氏身边确实跟着一个小娘子,年岁同沈贵人相差无几,她先前也跟着刘氏在老宅住了一阵,郑家从未对外提过这人的身份。”
  崔武躬身,半眯起眼睛。
  “这人身子不好,且又跟着刘氏一路,我怀疑……应当是沈贵人。”
  窗前临窗而立的身影颀长笔直,谢清鹤手中擎着茶盏,烛光无声淌落在他的锦袍。
  他黑眸低垂,眉宇间笼罩着挥之不散的阴霾。
  崔武沉声:“主子,可要我立刻带人……”
  “不用。”
  谢清鹤缓慢转过缂丝屏风,清俊身影落在烛光中,气质出众衿贵。
  掌柜喝醉了酒,说话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
  谢清鹤在二楼,自然也听见了掌柜的声音。
  他说郑家待那小娘子极好,每日吃穿用度,都是花了心思。
  “我前日还瞧见刘娘子去买料子,那料子金光闪闪的,还是柳叶纹,很是好看,一尺要半两银子呢。刘娘子眼都不眨,说是要给家里的妹子做冬衣,还问我可有狐皮。”
  谢清鹤双眼一点点缀上冷意。
  “朕不在,她过得倒是自在。”
  以前在棠梨宫,沈鸢见不得和柳树相关的,帐幔是柳叶纹样的,她都要闹上半夜。
  窗前也不许栽一棵植株,不然听见风声看见树影,沈鸢都会忍不住发作。
  “朕那时还半信半疑,以为她真是被明家吓破了胆,原来真是装的。”
  既是装神弄鬼,那端午那夜在陵江高台,沈鸢说的自然也不是胡话,而是……心里话。
  茶盏在谢清鹤手中一点点裂开,数不清的碎片扎入谢清鹤掌心。
  崔武大惊失色:“——主子!”
  谢清鹤目光冷淡,面无表情。
  他抬首回了崔武一个噤声的眼神:“继续盯着郑家,先别打草惊蛇。”
  朔风凛凛,风沙遍地。
  谢清鹤手指在案上敲了一敲,耳边仿佛又想起沈鸢那日在高台上的盈盈笑声,想起她说自己要同苏亦瑾成亲。
  痴人说梦。
  谢清鹤唇角勾起几分冷笑。
  血珠子一点点渗出掌心,细碎的瓷片扎入骨肉,血肉模糊。
  谢清鹤无动于衷,淌落的血珠子染红了衣袂。谢清鹤抬眸往外望去,养安堂离客栈不远,门前悬着两个素纱灯笼。
  院门紧闭,瞧不清院中的灯火通明。
  沈鸢手中捧着染红的沐盆,进进出出。
  炕上那人奄奄一息,脸上惨白如纸,四肢僵硬如冰,脉相薄弱,时有时无。
  郑郎中抚着须发站在炕前,眉心紧紧皱在一处。
  沈鸢忐忑不安:“郑郎中,这人……如何了?”
  昨夜她辗转反侧不得入睡,而后还是起身披衣,悄悄又往那小巷走了一遭。
  那人看自己的眼神在沈鸢脑中挥之不去,她总会想起明宜看自己最后那眼,若那时自己再多留点心,兴许明宜也不会这么快就香消玉殒。
  刺骨的冷风如针扎扑在沈鸢脸上,长街上一个多余的人影也无。
  小巷中空无一人,四处无光。
  沈鸢手中没有提着灯笼,她还当那人是被旁人救走了,松了口气。
  直至,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脚踝。
  ……
  养安堂光影明亮。
  沈鸢惴惴不安,愁容满面。
  郑郎中温声安慰:“姑娘莫慌,还好你送来得及时,只是这人……不是书生。”
  沈鸢猛地站起,双目圆睁:“什么?”
  郑郎中双手在空中比划,做了一个让沈鸢坐下的动作:“沈姑娘莫慌,我的意思是……这人是女子。”
  沈鸢错愕:“可她不是有喉结吗?”
  郑郎中:“我也是刚发现,这喉结是假的,且她身上的伤多在脚上,应是不小心踩到捕兽夹。伤口我已经处理好了,余下如何,就看她的造化了。”
  沈鸢低声道谢:“有劳郑郎中了,今日真是多亏你了。”
  刘夫人捧着鹌鹑粥走进屋,笑睨沈鸢一眼:“你还敢说,自己从昨夜起都不曾合眼。好容易身子好些,可禁不得你这样胡来。”
  她给沈鸢和三弟各舀了粥:“这是我刚熬的,你们今日都没怎么吃东西,先吃点垫垫肚子。”
  言毕,又望向沈鸢。
  “这人……沈姑娘认得?”
  “不认识,只是昨日同萤儿上街,无意在巷子碰见,我那时还当她是男子。”
  刘夫人笑着摇头:“你胆子也太大了点,自己一个人,竟也敢三更半夜跑出去。你都不知道我起身时发现你不在,吓得半条命都没了,还当是……”
  她那时还以为,是谢清鹤带走了沈鸢。
  后来见到沈鸢拖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影回来,刘夫人又是一惊。
  她抚着心口:“你都不知道昨儿夜里我喝了多少安神茶。”
  刘夫人握住沈鸢的手,“下回再有这样的事,你可不能再擅自做主了,多少带个人过去,也好有个帮衬。”
  沈鸢眼眸低敛:“是我疏忽大意了,我那会脑子乱得很,没想那么多。”
  炕上的女子双眸轻阖,一张清秀的小脸裹着厚重的纱布。
  刘夫人拍拍沈鸢的手:“今夜我来守着,你回去好好歇歇。”
  沈鸢:“那不行,这人本就是我……”
  刘夫人笑了两声:“若换做是我,路上碰见这样一人,也会于心不忍。”
  她摇摇趴在桌上睡着的萤儿,轻声细语。
  “萤儿起来,跟姐姐一起回房睡,别在这趴着了。瞧你,脸上都睡出红印子了。”
  萤儿半睡半醒,茫然无措抱住沈鸢的脖颈:“姐姐,睡觉觉,萤儿困了。”
  沈鸢无可奈何,只能道:“那明早换我来守着。”
  沈鸢和刘夫人相继守了两日,炕上的女子依然昏迷不醒。
  养安堂照旧人满为患。
  一个老妇人撑着拐杖,一瘸一拐走进养
  安堂。
  刘夫人认得对方,笑着迎上来:“阿婆,今日怎的来这般早?”
  她扶着老妇人坐在圈椅中,“你腿脚不便,日后这药不必亲自过来取,我亲自送去就好。”
  老妇人睁着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珠子,笑得和蔼可亲:“左右无事,且你整日忙得脚不沾地,我怎会敢再劳烦你,趁这把老骨头还能用,我多出来走动走动,也省得在家里遭人嫌弃。”
  刘夫人轻笑两声,习以为常:“怎么,可是小儿子又闹你了?”
  老妇人冷哼一声,一双灰色的眼眸透着几分不悦:“可不是,前两日又在客栈同人喝得昏天黑地,还称兄道弟起来。”
  老妇人皱眉,“那些商人都是走南闯北的,他哪里喝得过人家。别人问什么他就说什么,跟个傻大个似的。”
  刘夫人一面理着账本,一面和老妇人闲聊:“什么商人,来做什么的?”
  “听说是收药的。”
  老妇人年岁虽大,可心里跟明镜一样,由不得旁人半点糊弄。
  “也就那小子傻,几杯酒下肚,就忘了自己几斤几两。要我说,那些人是从汴京来的,一看就和我们不一样。”
  刘夫人心口一沉,顾不上手中的账本,疾步行至老妇人身前。
  “……真是汴京来的,来了多少人,长什么样?”
  老妇人皱眉沉吟:“有一个长得不错,年岁瞧着和郑郎中一样,但比郑郎中高了一点,模样瞧着极好,生得也俊。”
  刘夫人惶恐不安:“往年收药都是立秋,他们可有说怎么拖到此刻才来?”
  老妇人摇摇头:“这我倒是不知,没听我家里那个不争气的说过,他们是汴京来的,你和郑郎中也一直住在汴京,不会是旧识罢?”
  老妇人细细思忖,“我听店里的伙计说,他们问了这镇上不少事,还有你们家老刘。”
  刘夫人暗道不好,她忙忙撇开老妇人的手,慌不择路往后院走去。
  一记喧嚣在养安堂前响起。
  崔武一行人乌泱泱出现在养安堂,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点头哈腰的县令。
  “朝廷办事,闲杂人等请速速撤离。”
  刘夫人瞳孔骤缩:“崔、崔大人?”
  刘掌柜被带走时,刘夫人曾见过崔武一面,她手足无措。
  强撑着咽下满腔的恐惧不安:“崔大人这是想做什么,这屋子都是老幼妇孺,难不成崔大人还想动强不成?”
  平州的百姓都记着郑家的好处,纷纷站起来为刘夫人助威:“郑郎中年年舍药救人,怎么可能是坏人,你们别是弄错了。”
  “就是就是,若不是郑家姐弟俩,我老娘定挨不过今日。莫非官府办事,连黑白是非也不分吗?”
  刘夫人本想趁乱往后走,一道银白光影忽然出现在她脖颈,唬得屋中众人都没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