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 第17节
  可那人没有。
  月色皎洁,浊雾散开。
  少年挽住沈鸢的手,奋不顾身朝前跑去。
  浓雾四散,沈鸢终于看清少年的眉眼。那双眼睛……
  从梦中惊醒,沈鸢心有余悸。
  她呆呆在炕上坐了许久,视线穿过夜色,落在对面榻上。
  云影婆娑,沈鸢一只手隔空抬起,挡住谢清鹤的下半张脸。
  心口狂跳。
  怎么会?
  沈鸢对谢清鹤的相貌早就熟稔于心,即便闭着眼也能一五一十临摹出来。
  可怎么会——
  谢清鹤怎么会和梦里的少年不一样?
  第13章 亲事
  日光满院,冰雪融化。
  皑皑雪珠子堆攒而起的冰山映着亮澄澄的光影,田婶抱着一盆菜,同沈鸢坐在院中的石椅上前。
  烂掉的菜叶子丢在地上,两三只母鸡经过,扑棱着翅膀啄走。
  田婶一面择菜,一面和沈鸢唠嗑。
  “再有两日就是除夕了,先前那清炖鸡孚你可学会了?要我说,那也太折磨人了,倒不如换别的。”
  田婶自顾自说着话,等了半日,也不见沈鸢接话,田婶好奇抬眸。
  浑浊黑眸中,沈鸢一手握着玉米,一手半抬在半空。
  她在看屋内的谢清鹤。
  书案后的谢清鹤一身蟹壳青圆领彩绣长袍,袖口绣着金丝,长身玉立,凤表龙姿。
  手边笔海如林,书案上的紫竹雕牧童戏牛笔洗还是那位富绅昨儿送来的,随之送来的,还有上好的笔墨纸砚。
  沈鸢对笔墨纸砚无甚兴趣,她一双眼睛灼灼,几乎黏在谢清鹤脸上。
  一只长满茧子的手忽的伸在沈鸢眼前,扬了一扬。
  田婶满脸堆笑,拿手肘撞撞沈鸢:“你这是做什么,都盯着看半日了,还看不够?”
  沈鸢愣了愣,忽听院子外传来田婶小孙子的笑声。
  小孩子难得穿一身新衣,虎头帽虎头鞋,他蹦哒着两条小短腿,跌跌撞撞朝田婶走来,口中含糊不清。
  “抱、抱。”
  话犹未了,差点一跟头栽到雪里。
  田婶惊呼一声,忙不迭丢开手中的菜叶根子,一把捞住孙子抱在怀里。
  她伸手拍拍孙子膝上的雪珠子,又捧着孩子一张脸细细瞧着:“摔着
  了没有?不哭不哭,这眼睛这么好看,可不能哭坏了。”
  田婶低声哄小孩。
  沈鸢也拿着玉米棒子给小孩玩。
  小孩子睁着一双大眼睛,噗嗤一声,乐了。
  沈鸢长松口气,余光瞥见屋内的谢清鹤,沈鸢冷不丁又想起梦里少年隐在山雾中的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同谢清鹤不大像。
  “田婶。”
  沈鸢半伏着身子,状似不经意道,“小孩子,是不是真的如戏文上说的,一日一个样?”
  田婶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可不是这个理,昨儿瞧着还只会咿咿呀呀,今儿起来就会喊爹喊娘了,身子也高出一大截。”
  沈鸢紧绷的肩颈舒展,她缓慢且无声呼出一口气,眉眼缀着笑。
  “这孩子的眼睛像极了田叔,也不知长大后会不会像婶子。”
  田婶搂着小孙子直喊心肝宝贝,闻言噗嗤一声笑出来:“哪有这个道理?别的会变,眼睛却不会,还好他田叔浑身上下,也就一双眼睛亮堂些。”
  簌簌冷风掠过双耳,沈鸢站在冰天雪地中,四肢如浸透冰水寒凉无助。
  她红唇嗫嚅,瞳仁忐忑不安:“真的……不会吗?”
  沈鸢脸色惨白,面如土色。
  田婶唬了一跳,忙忙凑上前去摸她的额头:“可是风寒还没好全,快快进屋去,这个节骨眼上,可不敢生病。”
  沈鸢任由田婶拽着自己:“刚刚不是还一个劲盯着人瞧,怎么这会子又不看了?大过节,可不能再闹矛盾,不是好意头!”
  沈鸢身子往前趔趄,抬首,不偏不倚正好撞上谢清鹤投望过来的视线。
  沈鸢心口僵滞。
  田婶抱着小孙子功成身退,徒留沈鸢和谢清鹤两人隔空相望。
  谢清鹤手腕悬在半空,袖上沾了笔墨:“怎么站在门口?”
  沈鸢迟疑,慢一步提裙跨过门槛。敛去心中的胡思乱想,沈鸢踱步过去,探头看谢清鹤在扇上作画题诗。
  “刚刚田婶还说,想求你给她小孙子也画张小像。”
  沈鸢搬来杌子,坐在书案旁。
  欲言又止。
  谢清鹤一手握着蟹爪笔,目光轻飘飘扫过沈鸢。
  沈鸢自以为自己藏得隐蔽,可谢清鹤是习武之人,怎会不知他频频朝自己投来的目光。
  沈鸢一直在偷看自己。
  不止一次。
  墨水在笔尖晕染而开,沈鸢一面觑着谢清鹤,一面轻声试探。
  “你小时候,家里可是也曾给你请画师画过小像?”
  “嗯。”
  “那、那些小像还在吗?”
  谢清鹤不明所以抬起眼皮,目光无声在沈鸢脸上打转。
  沈鸢窘迫垂眸,双手相覆搁在膝盖上,“我就是好奇,你小时候是何模样,可是也如眼下这般。”
  沈鸢只瞧见梦中少年的眉眼,旁的并未瞧见。
  谢清鹤探究的视线仍落在沈鸢脸上。
  昨日还说不会再疑心谢清鹤的人是自己,可如今疑神疑鬼的人也是自己。
  沈鸢暗自腹诽自己的出尔反尔,正想着和谢清鹤说点什么,忽听院子外传来田婶的一声笑。
  似是刻意扬高声音提醒屋里的沈鸢。
  “乖乖,这是什么?对,马车,是马车。”
  沈鸢住的地方偏僻,平日鲜少有人踏及。
  沈鸢脸色骤然一变,忙不迭朝谢清鹤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掩门往外走去。
  甫一踏出屋子,果真听见院子外传来奴仆婆子的声音。
  “二姑娘可在家?”
  竟是沈家打发婆子过来送年岁礼。
  往年送来的不过些薄米劣炭,今岁送来的,竟还有锦衾丝帛。
  为首的婆子笑着上前,朝沈鸢躬身行礼。
  “二姑娘这些年受委屈了,也是我治下不严,才让那目中无人的小人钻了空子,平白占了姑娘的月钱。”
  婆子喜笑颜开,“二姑娘放心,那人如今已经发落,这些是老奴给二姑娘送来的赔礼,还望二姑娘大人有大量,莫要同我计较。”
  言毕,婆子扬扬手臂,欲让人抬着箱笼入屋。
  沈鸢冷声:“站住。”
  婆子一怔,随后又拿手拍打自己的脸:“是老奴莽撞了。都愣着作甚,还不快卸下箱笼,姑娘家的闺房,岂是你们能踏足的?真是没规矩。”
  一面说,一面笑。
  “我昨儿才知李妈妈去了,二姑娘也真是的,这样的事怎不同府里讲?这两个丫环是我亲自教导的,规矩性情都是顶顶好的,往后就留在二姑娘房里。侍奉洒扫,他们没有不会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且沈府上下都生了一双势利眼,哪会无缘无故给沈鸢送礼。
  沈鸢面上不显,挽唇朝婆子走去,“我常年不在父亲身边,也不知他身子可好?”
  说着,将方才婆子送来的一匣碎银往她身前推了一推。
  婆子眉开眼笑:“好,都好。老爷若知道二姑娘念着他,心中定然欣慰。”
  她压低声音,“二姑娘且再忍忍,老爷也想早点接二姑娘回府,只是如今太子病重,一应宴请喜事都不可,老爷这也是不想委屈了二姑娘。”
  沈鸢错愕:“……回府?”
  婆子意有所指:“二姑娘总归姓沈,且如今也大了,老爷不会不管的。”
  沈鸢还想再问,婆子却不肯答话,挥挥帕子扬长而去。
  那两个丫环最终还是没留下,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婆子上了轿子。
  婆子是沈夫人的陪房,沈鸢不过一个庶出的二姑娘,亲娘又是犯了大事的,素日沈鸢的事,她是半点也不想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