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像极了拔河比赛的裁判。
  如果景元说“来了来了”,那他是真的会来,且马上就来了。罗浮上下千百万人,这七百年间全部是把心交给了他。
  “将军,十王司执行公务。”雪衣的额发被风微微吹起了一些,我看见她身上仍挂着伤,“还望您配合。”
  “十王敕令,我自然无权干涉。”景元难得不笑了,“这位白发的小家伙可以还给你们,但你们不能带走另一个,他身上留着持明族的血,考虑到仙舟盟约,若非大恶大非,我们不可擅动,还望十王不要令我难做。”
  我错愕地看着他。
  “松手。”景元转身对我命令道。
  他很少会用这么严厉的语调对人说话,连金色的眸光都沉了下来。
  “不行。”我想说。
  “好吧。”我最终说出口的。
  我听从了他,一次又一次,因为我没有第二种选择了。这是景元,是庇护罗浮七百余年的神策将军,我有什么理由去拒绝他呢?
  亦或者……
  正是因为我了解背后的故事,才无法对他说“不”?
  “吾今日所得拘捕敕令之中唯他一人耳。”雪衣又解释了一遍,“将军愿意使人配合,吾亦无意多生事端。”
  景元微微颔首。
  “你们要做什么?”我突如其来产生了质问的底气,“把他销毁吗?”
  我不允许、不允许。
  “十王司不希望他被销毁,他是珍贵的财产。”雪衣机械式地回答着我们,“比起这个,十王更担心他会自我伤害,甚至是自戕。”
  自我伤害?
  我想继续追问,但嘴唇张了又张,却什么都说出不出口。
  景元重新背起手,转身对我说道:“我知道你心中所思,但此事非同小可,且随我一步来。”
  像是他身上有一种魔力似的。
  -
  我无法反抗。
  「因为我相信他。」
  “好香啊。”
  我们走到无人的角落处,他忽然敛起了之前的严肃架势,笑眯眯地对我说道。
  “是吗?”
  我如梦初醒般地抹了抹嘴角,将留有余温的鸣藕糕递给他。
  “你大抵也猜到了,时间匆促,形势所限,我无法与你说得太清楚。”他接了另一块没有被我咬过的,“只不过有一点是我需要提醒你的,关于你的身份,是最为特殊的一个。”
  我想不出来仙舟律法里有哪一条禁止十王司制造偃偶。它们的玉兆数列之中掌握了浩如烟海的虚拟意识,复刻与真人一模一样的偃偶,轻而易举。
  可是这样,更是会扰乱生死秩序。
  如果随随便便就能复刻出什么前任将军、前任剑首的存在,那么何必需要耗费精力重新培养活着的人,教他们如何为仙舟赴汤蹈火?
  所以唯一的问题在于——
  “我特殊在哪里?”我的思绪太繁杂,然而说出口的却是至简的问题。
  “你已经看过了,当年蜕鳞之刑执行的时候,每一方都各自怀揣了一份心思。”他风卷残云地吃光了鸣藕糕,“刚刚去鳞渊境伸展了下筋骨,饿了。”
  “丹枫他……”我感到喉头哽咽,仍旧强忍着说完了话,“你是问,龙师们找不到的龙心和重渊珠?”
  景元于是露出那种“看吧,你明明什么都知道”的神情,那么,我真想以同样的表情回敬他。
  “它们不在你身上?”他问。
  “它们怎么可能在我的身上!”我回答。
  我觉得自己没有在说假话。
  他抿抿嘴角,欣慰式地看了看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在如释重负地发出感慨:“那我便能确认了,你所承载的是他余下的那一撇灵魂,也仅此而已。”
  灵魂。
  我们仙舟人可真是爱这种表面有多么唯心主义,内里就有多么唯物主义的描述,将一切说得神神叨叨,便垄断了知识的可知性。
  “仅此而已?”我重复道。
  “身负重器,则必然背负同等重量的责任、担当与期待。”他以悠长的语调说着,“假若你没有这样的天定使命,便有了更多选择的自由。”
  何种命运,在作弄世事?
  ……而我该如何向他形容,我的意识与我的身躯,本就不为一体?
  ……而我又是如何从这个世界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见到了许多不曾想象过的东西,然后重新回到了此处?
  “我们停止打谜语,好吗?”我疼痛难忍地捂住额头,“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告诉我,好吗?”
  「千万不要、不要一个人。」
  「一意孤行。」
  “持明族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多。”他客套地回复着,“我猜你想知道,他们现在正于鳞渊境隐藏的一处秘境中,召开新的龙师会议,决定你的处置办法。”
  “这不是我想知道的!”
  我控制不住地喊道。
  「我想要的,从来不是……」
  景元走过了半步,却没有更靠近:“我可以告诉你,十王司确实在尝试制造特殊的偃偶,为了应对未来可能发生的巨大变故。他们在不久之前,观测到了来自「终末」的启示,可惜「迷思」一直在阻拦我们拨开信仰的迷雾。但无一例外,十王司的实验几乎全部失败。”
  「真相。」
  为什么、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声音在我的脑子同时说话?
  「真相。」
  他的语气不容抗拒:“而你,是唯一成功的那一个。在持明龙师的协助下,你苏醒过来了。”
  不,不。
  这绝不是真相!
  第22章
  你看见了一些画面。
  朦胧的、迷幻的、存在某种特殊隔膜的——漫长记忆。
  温暖的海水流淌在你的指间。
  你捏着那份因为被反复批注与递送而变得皱巴巴的文件叹了口气,同时谨慎地压低了声音避免让身边人察觉。
  “将军,十王司在催促我们的答复,请我们开通权限。”盘发的女子将一碗苏打豆汁儿搁在桌边,“天舶司派人传话,星穹列车的无名客已到达司辰宫。”
  地衡司早些时候预报过天气,今日无雨。
  你抬手取过碗,仰头一饮而尽,结果发现这根本不是苏打豆汁儿,而是丹鼎司给新开的的汤药。
  “还有就是,持明龙师说想见您。”女子动作飞快地收起碗,“他们需要将军帮忙找一个人。”
  “哦?”你站起身。
  天光明明,照得人眼花。
  你的头也有点晕。
  “他们自称,鳞渊境的秘境之中跑丢了一个实验体,大概有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两只耳朵和一个嘴巴。”她平静地说着,“长得很像前任「饮月君」丹枫。”
  “丹枫……”
  你轻轻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往事如织。
  你迈开步伐,你离开了熟悉的世界,你一个人走进了陌生的战场,然后你在影影绰绰的重像中看到了更多的画面。
  像是穿过透明的液体,你一点点地拨开了记忆的卵壳,咔嚓咔嚓破裂。
  一张泛黄的药方悬浮在空中。
  边缘随风一起一伏。
  你伸手抓住了它,然后逐字逐句地念出来上面的内容:“活取持明髓一份、龙鳞齑粉三两、混合态持明卵液数升、梦貘碎角两只、持明血肉一份、龙裔丹腑一份,好一份大逆不轨的方子。”
  对面的人并没有品出你的嘲讽,居然顺着你的话头悠悠吹嘘起来:
  “承蒙将军夸赞,这不过是我们持明一族从龙祖那里承袭来的古老妙法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种,幸得十王襄助……”
  你听到对面叽里咕噜地说了很多话。
  主要是在回忆故族往事,关于龙祖之力是如何让海中之蟹长出一千条肥美腿钳,让海中之鱼丰腴到形成一座高高的肉山。龙师们絮絮叨叨地说了太多虚幻缥缈的传说故事,以至于你都听得厌倦了——你被困在这里太久了,久到渐渐地失去了感知的能力。
  你最终得以走进那处秘境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了雨,错乱的蜃影遇水消散。
  潮湿的地面让你纤尘不染的幻象之身感到某种不适应,你回想起了原初汤海中的记忆,但当下的感觉却是更加黏腻,迟滞,仿佛拖住了你的躯体。
  你看见了位于房间中央的「你」。
  此时此刻,你忽然产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或许、或许,你还可以做些什么,你只需要一个渠道、途径,让那未竟的遗愿化作新的「真实」。
  你可以做到的。
  你伸出了手。
  正是在这一瞬间,你听到了一个清晰的计时在你的脑中不断重复:96、97、98、99、100……
  -
  我看见了一个梦,梦里面我成为了许多人,我有了许多互相矛盾的想法,混乱到我无法分清彼此。
  “深呼吸。”
  温柔但不带任何具体情感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