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在这种朦朦胧胧、若有似无的花香味中,克里斯托夫拉开了母亲的床头柜,又打开了母亲的衣柜和首饰盒。他深蓝色的眼睛平静地扫过一切——“平静地”,自从他亲手关上这间卧室的门那一天起,他就刻意地保持着这种心情。
  因为没有用,无论是悲伤,恐惧,还是无助,母亲都已经追随着父亲离开了。她太爱父亲,无法忍受失去他的生活,她的爱甚至不容许她去想一想——
  ——为什么不能为我活下来呢?
  在传遍王国南北的爱情传说里,一直夹杂着一个孩子心碎的疑问,克里斯托夫不再追问答案,但也从来没能忘记过这个问题。直到他已经长大成人,不再需要母亲的臂弯和怀抱的现在,他从容的外表所掩盖的内心深处,依然有一个压抑的雷雨天,有一个在其中不断奔跑哭喊的孩子,那孩子不断发出自私的、任性的追问:
  为什么不能为了我,活下来呢?
  但这一次,克里斯托夫有些惊讶地发现,虽然这个问题依然没能消失于耳畔,但他多了些别的事情想问。
  “我告诉自己决不能成为你这样感情用事的人,我也不会允许自己娶一个感情用事的妻子,我希望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我的孩子不会经受我经历过的那些事,我不想责怪你,但我无数次都想,如果有你在我身边……虽然这种假设一点意义都没有。”他一边轻轻拉开各种抽屉,一边自言自语。
  无人应答,连风都收敛了声息,克里斯托夫自嘲地笑了笑,他又一次意识到每次走进这个房间他都会退回那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幼稚地把一件事翻来覆去地讲,好像多讲一遍就能从哪里得到安慰似的。
  他坐了下来,那是母亲常坐的位置,这个角度正好能透过窗户看到来自她故乡的花朵,它们即使在冬天也不会彻底枯萎,而是维持着一片深深的绿色。
  但是……母亲……我好像还是爱上了一个女人……至少在她的标准里……是“爱”。
  他眨了一下眼睛,很快又眨了一下,阳光把微小的灰尘照耀得格外清晰,它们慢悠悠漂浮在凝固的风中,悬在他的眼前,他无法装作视而不见。男人微蹙起眉头,他垂下眼睛看向自己的手,这让他露出了一个看起来有些悲伤的表情。
  因为我是你的孩子,我身上有你一半的血,我终究摆脱不了你留给我的感情——那我该如何是好呢?
  和从前一样,无人能给他答案,他只能坐在这里安静地冥想,自己提问,自己回答,这是他最诚实的时候。
  过了好一会儿,克里斯托夫突然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他重新站起来,再次走向衣柜,虽然并不觉得能找到什么。
  和母亲一起来带赛尔斯的贴身女仆这些年一直把他母亲的东西归置得井井有条,他想把它们尽量恢复到原位——明明让仆人进来做事就可以,但他不喜欢这个房间有很多人出入,因为这里就像他的一个……一个弱点。
  他的力气对于木质发脆的首饰盒来说有点太大了,男人有点手忙脚乱地想要检查他是不是把妈妈的东西弄坏了,那一瞬间他似乎完全丧失了在魔兽堆里优雅穿行的灵敏。
  “啪嗒”,随着那个首饰盒的抽屉掉到了地上,一封放在抽屉夹层的信件落了下来,男人露出了有些困惑的表情,风同时把落在地上的信和抽屉送回了他的指尖,他认出了信封上的姓氏和徽章,写信的人应该是母亲出嫁前的密友。
  克里斯托夫本来没有太在意,但他看了一眼信封上的日期,那一行数字让他变了表情。他近乎粗暴地把那个首饰盒的抽屉全部拖出来,在夹层和盒子底部翻出了几封信,它们全部写于几天之内——父亲牺牲的消息传回赛尔斯后,母亲跳海之前。
  “大人离开了赛尔斯?他自己回首都去了?”黄昏时分,原本看着一切事务都已经妥当,准备休息的笔录官听闻自家大人突然改变行程感到十分惊讶,“不是?那有谁随行?斯文瑞迪尔都没有和他一起?”
  “请为我安排,我需要尽快觐见公爵。”虽然不明所以,但笔录官知道,新年在即,少公爵突然要造访其他领地,且没有留下任何关于返程时间的信息,这是很不寻常的举动——落在旁人眼里会引起数不胜数的猜测。
  “以及,做好传递消息的准备,大人很可能会推迟返回首都的时间。”笔录官有条不紊地根据手中有限的信息进行各项安排,“理由……我想只需要给斯诺怀特府邸去一个理由,因为只有斯诺怀特小姐知道大人打算在十天内往返。”
  “这样,”走过几级阶梯,人高马大的汉子已经拿定了主意,“如果等到明天我们都得不到大人的消息,那就用普通说辞,大人有一些紧急要事需要留在赛尔斯处理;如果明天有新消息,那就看大人自己的想法了。”
  第90章 新年宴会(1)
  “我真想和你一起跨年。”新年的前一天,莉莉安娜半夜又溜到了救济院里瑞拉的阁楼,在告别时恋恋不舍地对瑞拉说道。
  “我打听过了,救济院跨年需要在圣神像面前守夜,”瑞拉很认真很正经地回答道,“所以你别来,来了也只能躲在这个小阁楼上,我一直和其他人待在一块儿呢。”
  莉莉安娜撅了噘嘴,两个人的安排早就定下来了,她其实只想小小地撒一撒娇,哎,瑞拉,半点风情都不解的瑞拉。
  想到去皇宫还要穿那条裙子,莉莉安娜的嘴翘得更高了,也许能直接往上挂一个油瓶——即使裁缝听从她的意见修改了腰身,那条裙摆又蓬又大又繁复华丽的裙子在莉莉安娜眼里,依然是个刑具。
  皇室的邀请函很早就收到回复过了,烫金的纸上用漂亮的花体字写着请她午后入宫,但实际上她一大清早就起来了,一直忙活到中午,差点没吃上午饭,终于才在四个女仆的帮助下艰难地爬上了马车。
  两眼冒金星的莉莉安娜突然福至心灵,她觉得这也不失为一种锻炼身体的方式——既然如此,那今晚回去就不用平板支撑了。
  虽然已经参加过不少社交活动了,但坐在马车里的莉莉安娜还是有点儿忐忑,毕竟这一次的目的地是皇宫,王国至高无上权力的象征,和某某夫人的后花园还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皇宫连送来的邀请函格式都和普通邀请函完全不同——没有“不能出席”的选项,且特别标注只能携带一个男女不限的侍从,其余人员只能在皇宫外等候。
  看得出来,梅根也有点紧张,自从知道莉莉安娜决定带上她——而不是姨婆的贴身女仆或者女仆长去皇宫之后,梅根整个人都变得沉默寡言了,好像担心自己随便说错什么、,做错什么都会给自家小姐带来麻烦一样。
  主仆两个一路无言地抵达了皇宫门口,莉莉安娜主要是被裙子勒得不舒服,她总觉得换气幅度太大,就会把后面繁琐的系带给崩开。
  进入宫门后,她们换乘了由皇家骑士团护卫的马车。金属制的大门在背后缓缓关闭,沉重地“吱呀”声不仅让莉莉安娜牙齿发酸,还让她心头一抖:这可不是在参观紫禁城,王国的主人们至今仍居住在这里。
  普林斯家族世代掌控金元素与火元素,皇宫的建筑自然也随处可见鎏金装饰(当然,也可能是纯金的吧,毕竟他们不用考虑力学,莉莉安娜想)和以火焰构成的鸟纹饰,莉莉安娜习惯性地把这种鸟类的名称与从前世界的“凤凰”对应。
  随着对这个世界了解的逐步深入,莉莉安娜不禁感叹,哪怕是不同的世界,各种文化符号的演变也有令人惊异的相似之处,比如作为普林斯家族标志的火鸟图案,她确信自己曾在一个城市的博物馆里见过差不多的图腾。
  金制的大平台上跳跃着不做任何防护的火球,它们沿着不规则的轨迹在空中飘来飘去,时而融合时而分离,这是连接宫殿与宫殿里的空地上常见的点缀。这地方可能是难得不用担心消防问题的建筑群,莉莉安娜一路走一路看,所见的新鲜事物冲淡了不少心中的局促。
  也许有朝一日这里也会成为一个博物馆,行走在其中的女孩这样想到,而她和她身边的所有人,也会不可避免地成为历史的一部分——惜字如金的史书里有可能会为她留下一笔吗?这听起来像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望,但如果真的有,大家又会怎么评价她?
  莉莉安娜还回忆了更多事情,她想起了有一次跟随爸爸出差,爸爸一日忙碌后带她散步到景山公园远眺故宫,那天正好游人不多,且天气极好,黄昏将脚下所有的宫殿照耀得富丽堂皇,在向外看去,仿佛整个城市都尽在脚下,如画卷一般缓缓铺展开来。
  “所以说为什么是个人都想当皇帝呢。”当时她爸爸这样开玩笑道。“从前只有皇帝拥有这样的景色。”
  “我倒觉得不一定人人都想当,”当时的莉莉安娜想到了从前去故宫里看到的狭长巷子、并不宽敞的宫室和抬头那被红墙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天空,随口说道,“可能对有些人来说权力和婚姻一样,是围城,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