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皇帝将丹丸咽下后,缓缓颔首道:“梓童倒是提醒朕了。”
  他指着李玉稚与李汝萤,“你二人便一并去同章观静一静心,思一思今日之对错。至于绍愚——”
  皇帝侧头看向正为他揉捏额头的俞皇后,“既是梓童母族之子,便交由梓童来决断。”
  同章观,乃是当今皇帝的幼妹——同章长公主,生前所修行居住的道观。
  这道观虽然建在京中繁华之处,但自同章长公主仙去后,观中除却有修行的女冠,素日便再没有其他人来往。
  皇帝这样说,便等同于将她们禁足了,还是比禁足在自己宫殿里更无趣的禁足。
  想到那道观里清修的苦日子,李玉稚连连哭喊:
  “阿耶……儿不去……您不信儿,您总要相信元公公,是李汝萤,真的是李汝萤!
  “元公公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李汝萤拿着船桨要打儿呢!阿耶您该罚她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李汝萤,儿不想去同章观……呜呜呜……”
  五公主哭得脸色涨红,惹得柳贵妃心疼不已,连连宽慰。
  元善颔首徐徐说道:
  “老奴去的时候,确实看到荆山公主她持着船桨正往五公主与林小郎君身边去。不过……兴许公主是去劝解的也未可知。”
  “够了,朕没功夫与你们分解。元善,带他们出去吧,谁若再在朕耳边纷议,这辈子就待在同章观!”
  皇帝说罢拂袖离去。
  众人各自散去,俞皇后将李汝萤留在了殿中。
  俞皇后温厚地拉过李汝萤的手,宽慰道:“汝萤,此事吾知晓是你受委屈了。吾与你阿耶均知道,你向来是懂事的孩子。
  “方才你在这殿上一言不发,吾知道你是不想令你阿耶烦忧。你也别怪你阿耶,今日你们这动静实在闹得太大,陛下总要给天下臣民拿出个典范才是。”
  俞皇后年近四十,模样上看起来不过三十左右,眉眼间尽是温柔贤淑。李汝萤见俞皇后第一眼时,直觉得她像极了庙里供奉的菩萨。
  俞皇后待她一向很好。此番阿耶看都未看她一眼,她哪里不知道俞皇后只是宽慰她罢了。是以,她谢过俞皇后,便顺从地出了殿。
  林绍正候在殿外,见李汝萤出来,立时关切地凑了过去。
  “公主,真是对不住,今日是我连累了您。不过您放心,下回您叫我上刀山下火海,我绝不托词!”
  李汝萤却将他的左右看了又看,硬是没看到那小贼的身影,听到他后半句刀山火海的话,忙道:“林少君,我还真有事想麻烦您。”
  林绍道:“公主您只管说就是了!”
  李汝萤问:“方才在舫厅内,伴在您身边穿一身绿袍的那位少君是?”
  林绍听见这话心里一咯噔。
  申鹤余啊申鹤余,你当初葬礼上吸引公主的手段还真是奏效了!
  他如花似玉的荆山公主竟然真的被你这皮相给蛊惑了!
  不,不行,不可以!
  他只是停顿了须臾,便道:“公主,实不相瞒,他是我的一个远亲。他家境微寒,实在是家里过不下去了才想来投奔我家,好歹求个谋生的差事。
  “想必您也知道,他们出身乡野的,大多早早便成了婚。我这外兄也不例外,您别看他模样生得年轻,可却已有妻房了。
  “哦对了,去年还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这家里多了张吃饭的嘴,他这不才寻思出来碰碰运气……”
  林绍越说越激动,眼睛里甚至已有泪光在闪烁。
  硬是生生为申鹤余塑造出了一个出身贫寒,为了养活妻儿不远万里挣钱养家的好夫君形象。
  甚至连申鹤余的名字,他所谓的“妻儿”的名字都说的有鼻子有眼。
  许是林绍说得实在令人动容,李汝萤原本对那小贼窝着的一肚子火霎时间竟发不出来了。
  他出身穷苦,为了养活自己与妻儿,不惜跋山涉水地来到朔安。
  本想谋求一个差事,却不慎被朔安的朱门酒肉给迷了眼,一朝欠下了巨额赌债,走投无路之际,这才大胆地去偷她的青青…
  林绍眼看李汝萤的脸色渐渐黯淡下去,知道这是自己的一番话打消了公主对好兄弟的兴趣了,便将眼窝的泪水一抹而去。
  “公主殿下,姨母还在等我呢,我便先过去了哈!”
  第6章 夜翻高墙快看,公主她扒住墙头了……
  当日黄昏时分,李汝萤便已在同章观的侧院住下。
  观中女冠除却原先一同跟在同章长公主身边的,还有近些年逢蒙恩赦得以出宫入道的宫女。
  而主事的女冠则是原来侍奉在同章长公主身侧的女使,约莫三十左右的模样,人唤一声“宋仙姑”。
  “公主,有郎君求见。”
  宋仙姑的声音隔着房门轻轻响起。
  李汝萤将门推开。
  宋仙姑颔首退去,身后男子颀长的身子得以完全显露在李汝萤眼前。
  这男子身穿竹青色圆领袍,腰系黑色革带,头戴幞头,站若松竹。
  夕阳的橘黄醺得李汝萤心神一恍。
  阿兄。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他并非是她的阿兄,而是昔日阿兄的臣僚兼好友——申昀,申曜卿。
  饶他并非阿兄,李汝萤却仍觉着如今再看到申昀,又好像她的阿兄还在。只是诸事繁忙,这才请他最信任的申卿代为看她。
  她心中忽有暖意升起,鼻头也跟着开始有些泛酸。
  申昀对李汝萤行过礼,从怀中取出几册书籍递给她。
  李汝萤粗扫了眼书名便知,这是她一向喜爱的话本。
  随后,她的脑海中忽又浮现起,先前她在阿兄面前献宝一般讲话本中有趣的故事时,伴在一侧的申昀那时不时蹙起的眉头。
  她还记着申昀见她耽于此乐,曾婉言规劝她的模样。
  申昀见她捧着这几册话本子眉眼含笑,知她果然仍旧欢喜这些,心中不觉微微舒了口气。
  “臣听闻陛下令两位公主在这观中静心,不得行饮乐之事。公主性情活泼,臣恐公主心中憋闷,唯愿公主能借此排解烦忧。”
  申昀一顿,似立誓般的语气,“臣这些时日定会想办法助公主早日还宫。”
  李汝萤请他进门,将话本仔细地放在几案上后,斟了杯清茶双手举给他。
  “阿兄出殡
  那日,还要多谢申兄为我与青青解围。不过如今在这观中也不是什么坏事,总比憋在宫里要好得多。”
  从宫里出行,明里暗里动辄数余人跟随,免不得还要上下禀报一通,而在这观中却——
  可以翻墙。
  原本今日不出落水被罚这一档子事,她也该从姑母府中回宫了。
  但前几日她便早跟宫外的友人约定好了,趁着上巳日城中不设宵禁,约定去东市的饮仙楼中碰头。
  如今被罚在观中,反倒更方便出去,就是出去得不太体面罢了。
  其实翻墙这种事她原先常干。
  明明东宫与皇宫的公主院只有一墙之隔,却非要为着走个正经的宫门而绕了又绕。
  是以最初她去寻阿兄时,都是偷偷摸摸搬梯子翻过去的。
  后来被人撞见了,阿耶叫人没收了她的梯子,她便只得拾起早些年爬树的经验,改以偷偷翻墙过去。
  说是偷偷,但大抵是宫人们对此佯装看不见罢了。
  再后来,阿兄看她总是翻墙,便干脆请阿耶在她常翻的那面墙上开了一个门,她这才得以大大方方地穿墙而过。
  不过算起来她如今得有四五六年没翻过了吧?
  且宫里那道朱墙其实并不高,远没有观中外围的那堵墙要高,但事在人为嘛。
  李汝萤眉眼弯弯:“申兄用茶。”
  申昀道谢,将清茶接过饮了一口,道:“维护公主是臣的本分,公主不必放在心上,同样也毋需为臣担忧,臣会顾惜自身。”
  李汝萤自然不能将自己打算翻墙的事儿告诉申昀,申昀那般严厉,肯定要令她的翻墙大业中道崩殂。
  “原本这事闹得的确很不愉快,阿耶这般处置其实已经算是法外开恩,正好此处也风景雅致,可供我散心。”
  她话锋一转,“我清修期间,阿耶不准青青一块跟来,是以青青与许慎仍在姑母那里。若这些时日申兄得空,帮我时不时看顾一下青青可好?”
  申昀颔首:“臣记下了。”
  申昀走后不久,李玉稚终于踩着黄昏的最后一缕橘光迈入了同章观。
  柳贵妃亲自将她送到了观门口,细细叮嘱婢女们看顾好她,万不可叫她与另一位公主发生冲突后,这才离开。
  李玉稚这回倒是很听她阿娘的话,虽就住在隔壁的院落,却直至月上梢头也没有露面继续找李汝萤的麻烦。
  李汝萤不敢掉以轻心,她在房中等到李玉稚院中的烛火吹熄后,这才换了身寻常的布衣蹑手蹑脚地出了自己的院门。
  她避过巡守的女冠,来到一早找好的自认最隐蔽安全的一堵观墙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