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现实的一切或许都不会很凑巧,但很巧的是刚到车站一辆铁皮箱子就这么慢慢地停靠了过来。
  “到哪去?”司机大叔掌着方向盘问着我俩,我仔细点着车里的人数,和上次我回来的时候,已经少了一半。而每辆车都应该有的售票员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只剩下一个计票的案板,还有一些没卖完的车票,散在铁桌子上。
  “镇上。”
  “俩人十块。”司机用头点了点放在前面的收钱筐。
  车上的人并不多,我俩很轻易地就能走到最后一排,这个位置,我们能肩并肩紧紧贴在一起。
  走出这座小村子的车开得缓,算算时间,到了镇上都得入夜,该怎么去打发这些时间呢?我同裴青山讲起一些故事。
  “花奶奶姓唐,可大家都是花奶奶,花奶奶的这么喊着她。她有三个孩子。老大和老二是两个不中用的儿子,最小的是一个最争气的女儿。老大的孩子是她的孙女,老二的则是她最不孝顺的孙子。至于小女儿,很可惜的是,并不能生育。这些事情她从来没有跟别人提起过。”
  “你怎么知道的呢?”
  哎?对呀,我为什么会知道呢?仔细想来可能是一天晚上,她说她太想我啦!一个人偷偷跑回来,轻轻地敲着我的窗棂,同我谈起了从前的事情。
  不过暂时把这些矛盾的东西都翻过去,离我们的终点还有那么远的距离,足够我慢慢向他讲完一些故事。
  我跟他说起我的窗户常常留了一道缝,想来的人自然能很轻易地进来找到我。
  那一天花奶奶手拿着把老式的小梳子,仔仔细细地把被风吹乱了的几根银发藏好。看见我醒了,她才不紧不慢地把小梳子收起来,笑眯眯地看着我却不出声。
  夏天的夜晚总来得太慢,我等了很久很久,一天里最后的日色才退散,连风和温度都收敛——这样静谧的夜里,那些容易被忽略的话语才能被倾听见。
  “孩子们都争气,老大呢,也就是你大伯,做了工头,带别人家的孩子出去接工程去啦!”花奶奶终于能开口,她知道这个时候的我终于能听见她的言语。
  “那岂不是赚了不少钱?”
  花奶奶眼神一暗,说:“是挣了不少钱。他说他不想在这儿呆啦!他能带我过上好日子,要把我接出去。”
  “可你还是留下来了。”
  “我不乐意离开。”花奶奶摇了摇头,“我在这,总有个根在这儿。如果我走了,这家里就一个人都没有了。你说万一他什么时候回来了,岂不是没人给他开门?”
  “谁啊”
  “想回来的任何人。走吧,不言,跟奶奶回去,奶奶有话想跟你说。”她牵着我往家走。
  “奶奶!为什么大家总叫你花奶奶呢?” 我问她。
  她跟我说自己第一次和爱人面对面的时候,她就坐在田间垄上的一小片儿野花里。
  “是那个照片上的爷爷吗?”
  “是啊,就是他。”花奶奶牵着我的手慢慢踱进屋子里。“从前你老好蹲在我面前,指着他问:‘奶奶,这个爷爷是谁呀?’。我总觉得你还小,就该这么快快乐乐地快点长大,也没什么好跟你说的。”
  “小孩子是最不该过早地知晓一些事情的。”
  “那奶奶,你现在愿意告诉我啦!”
  “奶奶是心疼你。”
  “哎呀,有这个时间,你还不如多心疼心疼你自己。”
  “哈哈,奶奶知道,不言爱我,也心疼我。”
  屋子也空,只有两把椅子和一张桌子这么相互依偎在空荡荡的客厅里。一个木柜子被锁着搁置在房屋一角。墙上挂着的老钟早就停摆,甚至客厅里的灯泡都已沉沉睡去,再不能被唤醒。
  屋子里的陈设几十年如一日,就算要等的人离家再久,只要他肯回来,踏进来,仍然会被熟悉的安全感笼罩,会说一切如昨,从未变过。
  “如果你觉得他一定会回来,屋子里的摆件儿就不需要再动了。”花奶奶拍了拍我的手背,这么告诉我。又和很多次一样,她在客厅把凉席铺开,施了魔法让那风扇转起来,抱我在怀里把那扇子扇啊,扇啊,跟我讲着许许多多的故事。
  “和现在的天儿也差不多吧。”花奶奶抬手指了指窗外,浓稠的夜墨在她的视线里化散,那云白天蓝映着碧绿的山树一齐跌碎进人的眸子里,实在是美得不像话。
  “他悄悄跑到我背后不远的地方,还以为我没发现他。”花奶奶说完这一句后只翠生生地笑,眉眼弯弯,和照片里的女孩分明重叠了起来。
  “喂,小花!”花奶奶在学着那个小伙子害羞的语气,好像是在对我说,可却一直温柔地注视着照片里穿着军装,头微微歪向右边,灿烂笑着的男人。
  “我要走啦!”男人紧紧地抿着嘴,攥着拳,仔细看着额头上还蒙着一层细密的汗,被光线衬得一闪一闪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热出来的。
  “哦。你走就走是了!跟我说做什么!”唐素葵心里不痛快,左手紧紧抠着身旁的泥土,右手又反复搓着自己衣服的一角。
  可两个人都没觉得,这分明才是第一次离得这么近,第一次能够以语言交谈,第一次可以隐隐约约听到彼此藏在呼吸里的情绪,又怎会在这儿去道别呢!
  “是眼神。”花奶奶这么告诉我。“我们早就确认过无数遍,我们都知晓,我爱他,他爱我,我们没真正认识过对方,却早就在心里重逢了无数遍。”
  彼此的眼神早就纠缠了一次又一次。可以是哪次文艺汇演,唐素葵一袭红裙舞出个冬里的一片艳,活脱脱在台下东曦的视线里开了一片永远不败的夏花。可以是哪次动员宣讲,东曦声音洪亮地说要带着大家走向那些好日子,男人穿着绿油油的军衣,戴着绿油油的军帽,眼里正装着未来的太阳,硬是叫唐素葵这辈子都要向阳而生。
  “你说我又怎么能够不爱上他?”花奶奶微笑着闭上眼,把照片紧紧贴在自己的胸脯上,那些温煦的日光正轻轻吻在她的脸侧。
  所爱的人用温柔画地成牢,被爱着的人甘愿受这漫长岁月的围困。
  那吻每落一处,都是他在逼着岁月还给爱人颜色,让每一道皱纹都化作吻痕,让最后一根白了的发断在满头乌黑之中,唐素葵拾起它,笑着对东曦说这是断了她的相思苦。
  第16章
  ————天堂窃情。
  “上次汇演下台,我明明让樱红告诉你叫你别走我有话想跟你说,你为什么跑了?是不是在躲着我!”唐素葵嘴里运着心里的气,紧紧锁着眉关微微咬着嘴盯着东曦看。这样一个能撑半边天的妇女标兵,总是风风火火抡起锄头气势一点儿也不输男子的人,偏偏在这个时候才流露出小女儿的姿态。
  “我没想躲着你!”东曦急忙出声。
  “那你说为什么啊!”
  “我……我……不是你想的那样!”
  东曦反而越急越说不出话来,麦色的脸都快要被自己憋红。
  唐素葵瞧见他那样也明白过来,不再着急,反倒是笑了。
  “不是我想的那样是哪样?”她站起身来,甩了甩手上的泪珠子,把手里的花一把扔向男人。“东曦!我喜欢你,我要和你领红本本,我要做你的新娘子!”
  东曦怔住,就在这个夏天,天上的太阳也不如眼前的人更加炳耀。花瓣纷纷扬扬地洒落,东曦看着自己的妻子笑着往远处跑。风轻柔地带起她裤腿的一角,扬起来,分明作了红裙,人也上了红妆。
  “奶奶,没想到还是你追的他呢!”
  “那当然啊!”花奶奶一脸骄傲地看向我,说:“别的姑娘可害羞啦!我可不会,万一多犹豫一秒,彼此相爱的人就要错过,之后说再多次的后悔也没有用啦!”
  “之后呢之后呢?你们的故事是怎样的呢?”
  在这之后,或许你会觉得,这个男人会跟所有爱情故事里的主角一样,战死在远方。
  但花奶奶摇了摇头告诉我并不是这样。
  “没轮到他呢!但总有别人家的孩子去了。后来裁军,他也回来啦。”
  再然后?
  可是天就快要亮了。
  “不言,奶奶该走啦。”花奶奶看了看窗外从云端懒出的朝阳,笑眯眯地望着我,又挥手。“等你长大一些,再大一些,奶奶就把这些故事都讲给你听。”
  “那就暂时先讲到这里吧。”我做了个中止。
  “居然是花奶奶先追的爷爷,她可真是个勇敢的人。”
  “是啊。因为再多犹豫一秒,彼此相爱的人就会错过。”
  “我本来以为男人会战死在沙场,听你这么说好像又不是。”
  “爱情故事里肯定会这么写,但现实呢,没那么多遗憾也没那么多曲折。”
  “这可未必。”裴青山适时地提醒我。“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大家都会喊她花奶奶。”
  “留到睡前故事地时间再跟你讲吧。”我手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坏笑着又看向他。而裴青山呢,耸耸肩,“哎”了一声气,说我可算是学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