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当时也没考得多好吧,一心想往南方去,要到大城市去。”裴青山轻轻笑了一下,可我听他笑得苦涩,又听他接着道:“北京或者上海?十八岁正是心高气傲的时候,觉得天公萎靡,我必定得是那旷世奇才。”
  “认定自己是不一样的,是有天赋的,黑土地容不下我的抱负,只有那些大都市才是我施展拳脚的舞台。你也别笑话我,都说男子汉大丈夫,不闯荡出一个名堂回来何颜面对高堂呢?然而第一次来自现实赤裸裸的打击,就是几分之差与那两所失之交臂。”
  他慢慢站起身,高高地举起自己的胳膊抻了抻腰,对着夜里的一轮明镜微微叹了口气,才缓缓吟着那句我早就背了千八百遍的诗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暮成雪。
  “太白后面说天生我材必有用,我是信的,然而直到真正浸进了社会和生活的大染缸,那些可怜的傲气、可悲的抱负,早就被消磨得一干二净了。”
  我站在青涩迈向成熟的当口,而裴青山却要褪去最后一丝天真幼稚,要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成熟的男人。可这一面都是他对着旷野的,他的背影,落满了失意。
  “从前的时候,老师们都会说熬一熬吧孩子们,等你们上了大学,去了一所好的学校就解脱了,就不用和大省里几十万平民百姓家的孩子们挤那独木桥啦。这就是个笑话,各种意义上的。不过不言,我想让你提前知道的是,大学这一本书是念不完的。”
  “你要学的不仅仅是书上的墨点,还得学会人情世故,得学会在走脱象牙塔之前,如何精明地操盘庸俗的生活一场,最简单的四个字,要活下去。”
  裴青山用他的眼睛注视着我,月色挽住了睫帘,更多意味不明的碎色隐隐约约地闪现。那个时候的他当然是在跟我说这些,不过我也觉得他是在向更年轻时候,更意气风发的自己这么低语着。
  “我也不怕你听了难过,我总说你要快快长大,这虽然不好,长大了的代价是要拿最亲近的那些人,他们的年华去支付的,没办法啊,可没有人能够永远地陪你走下去,除了你自己。成长的意义也就于此了吧,你可以足够坚强地独自面对生活,虽然也太让人心疼。”
  关于这些,其实我早就或多或少地触摸到了,只不过一直装聋作哑,又是裴青山,牵起我的手,慢慢带着我触碰上去,仿佛是他要在离开之前先带我提前感知。
  沉默良久,在我与他之间无形中有一条水幕在隔开两个人。夜墨黏稠,封了胶糊在嘴上,连他那点呼吸的声音都慢慢听不见了。
  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此后的几天一切仿佛回到了刚认识的时候,每日的早安晚安都成了例行公事,裴青山也从来不会说我一定能考上还是考不上,他总是这样,以一种温柔却又决绝的姿态领着我睁眼看看现实。
  不过这些我都不在意,我多了个习惯,就是用眼神悄悄地黏在他后面,看他迈出小门,看那道背影越来越浅淡,而脑子里,一遍又一遍的把背影拓印下来。
  这可真是个坏习惯啊,我想。一直到要接录取结果的前一天傍晚,我还半躺在藤椅里惴惴,身子用力向后仰,更是和这些藤条贴合一点,仿佛这便做了一个人的拥抱,我闻着叶蔓挽留住的气息,不安又焦虑的心绪才能有片刻的平息。
  “不言小子嘞!快下来咯!”李爷爷扇着蒲扇,正站在门外遥遥地朝我招手,笑眯眯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来了!来了!”我不敢怠慢,赶紧把所有沉重的心思抛开,换了鞋子跑下去。
  “你花奶奶地里的黑水西瓜长熟了,今早遛弯碰上的时候就招呼你俩了。快喊上青山那小子,咱爷仨去挑俩又香又甜的水西瓜回来。”
  “裴青山啊……我不晓得他去哪了。”又是那种幸福的悲伤,只不过这回那些隐约的甜蜜更加稀少,酿了一肚子酸水在翻来覆去地翻滚。
  “在这儿!我回来了。”就这样一声,他适时地出现在门外,我那些翻涌着的就趋于平静,原本那些平静着的,就开始喧闹起来。
  “好久不见啊。”裴青山笑眯眯地抬手,一把就把我刚洗完未干的头发拨乱。随他去吧,这个随意拨弄别人心弦的家伙,太讨厌。
  “明明你上午才说要去镇上,脚程倒是赶得快,这么早就回来了,哪里来的好久不见。”我本以为裴青山要在镇子上过夜,也无端猜想他会做些什么,更甚,和哪里的女郎调情,再进一步,那些成年人不能说的事情,我在一点一点幻想。
  “一日不见就是三秋,那半天呢?”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就是一句随口说出的玩笑话。看他熟稔地和李爷爷说笑,内心深处的波涛才敢在他的背影里暗自翻涌。
  “不言小子!明儿是不是就该拿录取通知书啦!”
  还没等我作答,裴青山就已经抢先回答了:“是!不言要去上尧大呢,咱村也要出一个大学生啦!”
  “嘿,大学生!听听,多神气。哎呀,不言要去念大学咯。“他俩好似我已经被录取了似的,那般语气,竟让我不再忐忑。
  “不用担心,我们都相信你。”裴青山好像听见了我心里说的话了一样,牵着线头的一段,要把这团线球解开。
  “是啊是啊,能是个大学生就了不得咯!爷爷高兴!大家都高兴。”
  这些日子的压力,终究在他们没看见的一个时刻,成了眼角扬起的水痕,入我嘴角甜甜苦苦地摊开。
  那是墨水味的苦,是每一日每一日,我们早晚对月读,老吊灯模糊着的时光里酿就得。我同村中,镇上,市里,省内外,整个国度,或伙伴们,或每一个我素未谋面的十七八,一同笔酣墨饮垒着我们通向未来的路。
  终于终于,乡野里的小人儿能到绿水青山外更广阔的世界中去,他期盼着的,而悲喜自知。
  “俩小子坐好咯!”李爷爷骑了他的小三轮过来,裴青山一开始还不愿意让他一个老人这么受累,偏偏李爷爷佯怒,把我俩赶也赶到后面的车座子上。“就这么一段路,你俩都是小孩儿,累不着我的。以前不言更小一点的时候,还没去县城里边儿,也都是我骑着这辆小三轮送他上学去。”
  是的,寒来暑往,都是如此。
  不过这会儿在李爷爷面前,连裴青山也成了他口中所谓的小鬼。我戏谑地看向他,他立马就晓得了我是什么意思,微微摸了摸后枕。
  “哟,小子,还记着嘛,就这儿,你和班里的同学打架,一胳膊的淤青,腿也有个小口子,半小片儿膝盖上都是血,一问你怎么了你也不说,倔着个小脸儿我在后面断都断不上。”
  都是些陈年老黄历的事情,和谁打的又为了什么我都记不太清了,然而裴青山却来了兴趣,跟着李爷爷你一句我一句地要把我的老底儿都给揭干净。
  “不言是个小娃娃,还没长大。你也是。”一拉刹,一蹬腿,小三轮稳稳地停了下来,我俩相对面向彼此,身后各自延伸了两片旷野。
  我在想如果有一个长镜头,该怎么样把这个时候这片地方,合该永远存在于一张构图里的三个人拍下来,从我眼前起,越过颅顶,飞身向外,远远地摄了我们挤在一起向前行的背影。
  这个画面常常在日后某些我发呆的时刻,浮现出来,我也一直在找寻着这样一个拍摄角度。
  后来呢,两个老人家话着家长里短,农家琐事。我和裴青山打着赤脚把一个个生得又胖又圆的西瓜摘下来装进袋里。切了一个作为奖赏,一人一个勺子挖着瓜瓤,吃进肚里。
  “甜么?”他问。
  “甜。”我答。
  连那张通知书随着中国邮政绿油油的小车来到这里,被我拿着的时候,都比不过我俩舀着西瓜,你一口我一口,爷爷奶奶就在身后,溪水绕过,滢滢夜话来得更甜一些。
  第9章
  “以前的夜里我们静静地坐着
  我们双膝如木
  我们支起了耳朵
  我们听得见平原上的水和诗歌
  这是我们自己的平原,夜晚和诗歌。”
  ——海子《小夜曲》
  七月初总有一阵要农忙的时候,劳累,但对我来说却是一件好事情,人只要不闲下来就不会太过于放飞自己的思维,更好的一件事是裴青山终于不用固定每天跑个老远去寄一封信给那位笔友,那位遭我嫉妒的人,可以一直霸占裴青山整个上午,甚至有时候会连带到傍晚的时间。大概只有夜晚,在平原上轻拢着的夜晚,我才可以隔着两人之间的幕布悄悄地接近一点。
  这样的暗色下,目光再不能触及到彼此的眼底。
  某天下午,有位曾经我班里的女同学,小雨,找了过来。午后两三点的样子,日光暖软晒得人也懒散,我正和裴青山在矮矮的木板凳上相对而坐,他看着报,头不抬起来,时不时指着哪处他觉得有趣的时闻念出来给我听。我就剥着一袋子花生,两颗米粒儿一个进了我嘴里,另个丢给他,壳子呢?或是随意地抛弃在地上,或是一并丢给裴青山伸过来的手里。不久的功夫他手心里已经堆了小半掌缘高的壳子,而直到门口传过来的两下敲门声响起才把这些动作打断。说来惭愧,她的样貌、声音我都已经快记不得了,就是她站在我面前,我也愣了有一会儿的功夫。身型的干瘦似乎于残存的印象无二,但唯独胸前一对涨奶的厚乳却显得突兀。她的年纪似乎比我稍微大一点儿,但再大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却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那孩子月初的时候刚刚降生,两方家里自然十分欢喜,出手也不再吝惜,用红纸金线串着,给村子里的每家每户都封了几包花生和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