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这是什么?
  泰戈尔的诗,《飞鸟集》。
  我没什么兴趣,只是反复在心里复述着,他说的那句。面前是世界,云层破开,面具揭下,慢慢慢慢,我的眼界狭窄,窄到只能装下这么一个人。永恒的接吻呢?是水吻着他。
  好不容易加固好了顶棚,无事可做,他又跟我说来白桦林就是因为在网上看到了有人拍的景,写的诗,所以一定要来看看。
  我说,那你来错了时候,秋天才是白桦林最美的时候,我敢打赌,那人拍下的一定是秋天。
  他点头,又摇头,笑着道:“确实是秋天的景,白桦叶纷纷扬扬地撒落,好看得不得了。我一开始也想着秋天再来,但真当我抵临的时候才发现,落秋前的夏更是美。”
  美在哪里?热,闷,夏里农田都半半荒废,任由它们长,而漫野的桦树是叶绿,但和其他的阔木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下次我再跟你细讲,也许在离开之前,我们可以一起等秋来。”
  等秋来,原来我一直在等秋来。
  而从他到邮局回来以后气氛就开始变得有些诡异。
  彼此之间的话突然少了很多,每日例行公事的早安晚安都显得刻意。是哪里出了问题呢?我不知道,反思一下哪里说错了或者做错了其实也没有,只是爱啊,对一个人的在意,就会把感官放大,会让思绪长出翅膀,于是关于那个人的一切,即使是最普通最平凡的一个动作从此都有了不一样的解读。
  其实什么都没有变,该吃吃该玩玩该睡睡,聊聊天坐在一起看看景,只是心境变了。当陷入一段情感的时候,会盲目的自信,狂妄的自大,又会在这一次的心潮褪去之后,将石砾剜出的大口盛满自卑,又想靠近,又怕靠得太近,刚要远离,就会被用视线拴着的弹绳拽回来,弹在自己身上反而太疼。
  可悲也就可悲在这里,只要是有关于他,最平凡最普通的东西都别有意义,不自觉地就会珍藏写下,这一读,就是一本一辈子也读不透的书。而我写下的这本心上的书呢,也只关于这一两点的片刻,关于性的冲动,不自控的情迷欲乱,和放任沉沦的迷失一夏。
  我再也找不到自己了。
  隔壁的李爷爷正侍弄花草浇着水,撞见我便问,不言,青山那小子还在吗?
  “不知道去哪里野了。”我语气不好,答得也像是在责备裴青山这个人,“找他有啥事儿吗,爷,回头我跟他说一声。”
  嘿哟,没啥事儿,就问问昨儿给他摆的一道棋局他想明白没。
  怔然,我清醒了三分。回来的每一天里,连时间的概念都模糊了去,几位熟悉的老人都说我性情大变了,成天在家里呆着也不怕闷坏了,他们哪知,我早就没了时间的概念,心里惦记着,时间哗哗地往后过,推演着我内心关于他的想法也不管我愿意还是不愿意,值一回神,才发现已经过了这么久,而裴青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和村里的老人打成了一片。
  我的世界都变得狭窄,连时间都能很轻易地滑过去。
  这是好事,我也不是不高兴,我只是有点高兴的悲伤。我把这句话原封不动的告诉了裴青山,问他高兴的悲伤这种感觉是什么,他说,这叫遗憾。
  遗憾什么呢?
  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这个人,喜好、个性,甚至于连我自己这点儿不知道是什么的情绪为什么生起来都不知道。更重要的是,就当下的关系来看,大概率我们也只不过会是彼此生命里的一过客,因为缘分相结识,他日缘尽就两散,甚至被时间的海消磨得连这段记忆也会慢慢褪了色。我突然感到一种极度的惊恐,一是他说的,再见。二是,我要上哪里再找这样一段日子呢?我不会忘记,这更成了一种提醒。
  那天晚上我问他了一个很蠢的问题,你会不会记得在这里的日子,会不会忘掉我。
  如今看来,太赤裸裸。
  也许还不算成熟,都会循着自己的内心过于任性地去追逐着一个答案,当然了,随着生活过,我也慢慢地不再这么执着,我又多想让他再见一见这个已经成熟,深谙世事的男人。而不打破砂锅地问,应该也是一个人迈向成熟的标志之一,正像他跟我说的,不必事事都要求一个明白,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日子会快乐不少。
  这样的成长需要一个过程,需要一些经历,在对于此的第一堂课上,裴青山亲自教授给我。
  给我了提醒,看清了日子,爆谷的时候,得帮着李爷爷打理农田。我家的那一块儿早就送给了李爷爷,说是让他帮忙照看,其实就是送了。因为就我一个人无心也无力去打理,反而荒废了地。一跟裴青山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就说,咱俩得一起去。
  下午三点暑热未消,甚至连风都不肯施舍一点,除了要来灌水松土的农民,哪有东西愿意出来受热呢?令我没想到的是,这种田间的农活他居然也十分熟稔。
  “爷爷送来的,喝了能解暑。”
  是自酿的梅子酒。
  “先等一等,等到晚上再喝吧,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不过短短半月,他比我更像长在这里的人。
  晚星点缀着情人的瞳孔,弯月勾走了最后的余温,暮下四合,万物在消受了一天的酷热之后终于能出来喘口气。桦树生在两旁,挽住了风的发尾,从我俩的肩侧慢慢绕了过去。
  “你是在生气。”
  “没有。”
  “怎么了?”
  “没怎么啊。”
  他不言,青山不言。
  “我们要去哪?”
  “我们要做什么?”
  我一直没有得到回答,脚下走的路也越来越陌生。
  “带你做点成年人做的事情。”他转过身举着酒对着我,“来一瓶?”
  这是第一次,我和他谈起,关于性,关于爱。
  身边是溪流潺潺,而在夜里看得并不清晰,唯有月光打碎在上面泛了粼粼的光,又全跃进他的眼睛里。
  你有没有喜欢过哪个女孩子?他问。
  多么令人羞愤的问题,如果换了往常,换了别人,我肯定冷冷地搪塞过去,没有!果断又干脆却像是在掩饰什么。然而此时此刻,我认真地想了想到底有没有呢?小学同桌递给我一块糖的时候?高中男生们起着哄,把我推向一个马尾女生的时候?还是会在大学,在未来真地遇见了哪一个心动不止的人。而一想到心动,我却微微看了看身边的裴青山,幸好他没有施舍一点目光给我,我内心又是一股快乐的悲伤,就是这种感觉。
  “或许有吧。”
  “那你还记得当时是什么感觉吗?”
  我记得,当然是因为我正在经受。
  “在未来呢,你会对很多人都有这种感觉,如果真按照生物学来说,什么荷尔蒙多巴胺的就足够解释了,但如果用这几个字眼来诠释爱,我觉得还是太单薄。”
  裴青山说,我以为的喜欢不一定是真的喜欢,某一时刻内心的躁动也只是冲动,多看看这个世界,见一见更多的人,我就会明白自己想要的想找的到底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的躁动不是喜欢,我的喜欢又不是你说的爱呢?”不服他,我呛声,而他竟然嗤笑一声,“小鬼。”
  “爱可是太复杂的东西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我又该怎么解释给你呢?至于我为什么那么确定,是因为爱至少是要对彼此负责,不能像孩子一样那么单纯地只是因为心动就说我喜欢,这两者并不是一样的东西。我爱你,就是我要对你负责, 对我们的人生负责。”
  我爱你,我们。
  后面的话我没听进去,内心的洪涛因为这三个字而断流,快乐的悲伤。
  “最简单的,在社会上生存,能不能挣得更好的物质条件,在漫漫人生里成为彼此精神的慰藉,生、老、病、死,全都因为这个人的存在,因为你爱他,而变得不再可怕,甚至是浪漫的途径。”
  从来没有人跟说我喜欢和爱是什么,有什么区别,从小到大凡是提及都要悄声,带着一种秘密的羞耻感,爱是一种潘多拉魔盒一样的东西,越是被告诉不要碰,就越是想打开它。只有裴青山,牵着我的手摸上去,说,瞧,这并不是什么不能触碰的东西,这是你必经的过程。
  第6章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的时候,我的悲伤已经不快乐了。就像那些白桦树的叶子,我曾经绕着那些树,仔细抚摸过薄脆的树皮,轻轻摘下挣扎在枝头的老叶,围着树土,一圈又一圈,倾诉,许愿。
  叶子一年比一年更加薄瘦,更加早枯。我张了张嘴,那空气呼呼地这么灌进来,堵着肺管,像是刀片一样又在胸膛里来回地割,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是不是裴青山说的爱,还是我自以为是的喜欢?我不知道,我也没敢问他。
  “像你这个年纪,见的人还少,当然也分不清楚爱和喜欢,当然了,年轻也好,还有大把的好时候可以和不同的人不同的灵魂相触碰,总能找到那位soul mate.”说了个洋词儿,我第一次听,但好歹是简单的单词组合,大差不差也能猜到意思。但是,他总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