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气泡糖放里面,冷水灌了进去,切了两块木楔子封了瓶口,双臂用力上下晃着,很快里面就有气泡破裂的声音,越来越密集,簌簌地响个没完。而我的注意力却不在玻璃瓶上面了,我在看他裸露的臂膀,有着我没有的,迈向成熟的男人该有的肌肉线条,氤出的汗水慢慢从肩胛骨往下坠,拖着我的视线入了布好的网。
  “成了。”他露齿一笑,长臂一展就把自制的汽水给我。楔子被拿开,咕噜咕噜的气儿争先恐后地从窄窄的瓶口里冒出来,满屋子的青苹果味,喝着,便觉得这个夏天都是苹果味的了,以至于之后,我都按着这个模板去比较。
  你老盯着我看干嘛?他是这么问,笑得我无所适从,后知后觉才顿感尴尬,施施然移开视线,若飞虫萦萦,不多时又得飘回去。
  “再看我都要点着了。”仗着自己个儿高条顺,他很轻易地就把我眼前的一大片阳光给挡了去。如今我每每落笔写日色,总会不自觉地回想起那个时候他的样子,于是一笔一划,勾勒出的全是他的名字。
  再说回住宿费的问题,我没要,但他却把其他琐碎的费用全承担了下来,他也没问我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总之我领着他赶了好一段的路才走到几里之外的联合信用社,取了钱回来天都擦黑了。
  有狗在吠,起先只零星的一两声,后来一呼百应,老猫藏在高高的苇地里也喵喵个没完。
  我俩爬上房顶并肩坐着,随意地看着远处隐于夜幕下的青山隐隐,能看见的只有灰黑的轮廓。我就说,瞧见了没,你在那儿呢。
  我要是像那座青山一样一直守着你其实也不赖,他答。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罢了,夜风微微吹着,我也不自觉地朝他那里靠了靠,整个身心全然放空沉浸于当下,除了静谧再无其他感受。
  慢慢地,慢慢地,心里就住了一个人,并肩在那样一个夏夜里,漫看四海天际。
  第3章
  “裴青山。”
  “嗯?”
  “裴青山。”
  “怎么了?”
  “裴青山!”
  有什么话想说,到了嘴边却被卡住,张了张嘴徒劳无功地把空气吸入,喉头卷动发出似是喘息的气音。他也没再说话。他就像是燃在我凛凛寒冬的一抔焰火,借着风势长燃,又被飞雪暗灭,不自觉地想要贴近,真得走近了又被爆燃的焰灼烧。
  忽冷忽热,忽远忽近,心绪就是只断了线的小鸟,跟着起伏、飘摇、挣扎。
  当天夜晚的薄被再也不能成为了阻隔,我认定他是睡着了的,手已经不受控制一点一点地腾挪,尾指指侧好似不经意地触碰到了他的腰侧,他的体温就随着这相接的一点遍布了我的全身,再贴近一点吧,再贴近一点吧,老是有这样的声音指引着我,手指微微用力抠着床单,又轻轻地向下挪,到胯骨,到连延的臀线……
  想再往前,再往下,我料定呼吸都已经错乱,再也没办法装作已经睡着了。兀地,他翻了个身,断了念想,我如坠谷底,一种莫名的恐惧从内心不断涌出,整个身子都僵在那里不敢动弹,很久之后,听他呼吸声沉缓,我才悄悄松了口气,背后已经湿了一片。
  也再不敢有什么大的动作。
  第二日我暗自打量了他太久,没收敛住目光被他察觉,瞧他手指摩挲着自己的脸侧,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问我怎么了。
  一切如常,我的那些不可言说又惹人羞耻的情绪也只能被眼前的太阳炙烤成了一缕青烟,被我吸了进去。只是日后时不时会想起那个夜晚,有关我人生第一次,“性”的冲动。
  不太记得什么时候了,反正是在某个中午,李爷爷烧了一锅的豆菜喊我们过去吃,底下特意用肉块煨着的,上面的绿菜熏了肉香,底下的肉汤又解了咸腻。一碗两碗,两个正值人生最好时候的青年饭量可不知道收敛,李爷爷却丝毫不介意,笑眯眯地看着我俩。
  李爷爷的孩子呢?回去路上裴青山才悄悄向我问起。
  吃完一顿饭,我们当然顺手帮老人把家里好好拾掇了一番。裴青山聪明,肯定发现了不少奇怪的地方,譬如腿脚不便的老人所不能及之处落了厚厚的积灰,吊灯外套的塑料壳子垂了半面也不知道多少年了没有换过,都有些油腻腻的。
  太多不方便的地方,总算值我俩来,才一一得到解决。裴青山还跟说我,哪天有空要带着我去集市上买个新的灯罩回来,再给爷爷买个方便点的小拐子。
  太细心。
  而对于他的问题,我愣了片刻,想了想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怕说得太重,折垮了身在其中的人。又怕说得太过轻描淡写,完全不能窥探心底苦涩的一角。
  恰逢村里孩童散学,一个两个牵手撒丫子奔向原野,和岭上安着的他们一个又一个空落落的家。
  “不言哥哥!”村头的娇娇正叫着我,小女孩太过可爱,怎么能忍心不冲着她笑脸相迎呢?
  一张彩纸折的千纸鹤,肯定是她很珍重的东西,四边儿上都被掌心的汗水浸湿,一瞧就是久久被握在手里的。裴青山是个很喜欢孩子的人,摸了摸她头上的小啾啾,小女孩害羞,立马就红了脸颊。我俩就笑着看着她,看她趟过那条小溪,追着自己散学的玩伴去了。
  不知不觉,我竟注视着裴青山的眼睛,他也这么看着我。他的瞳色渐深,我仿佛看见了背后的青山连绵,又仿佛看见了置身于其中的我自己。
  一直在我心中的遗憾之一,便是没有回答尽他的问。直到很多很多年后,我才有了一个确切的,力度又恰到好处的答案。我会跟他说,你要知道的是,留守这个词,可不只是用在孩子们的身上。
  不过我也再没说出口,想想便罢了。
  我俩就随性地坐在地上,沾了一屁股地土灰,但同时也塞了一鼻子的泥香。他哼着我没听过的曲调,谱着我的百转千回,对着青山入幕,枕着白月纱幔。
  “嘿,我们聊聊吧。”曲调骤地一停,万物一寂,待放的花都停下了自己的动作,鞠着身子搂着瓣蕊窃耳听着。
  “聊什么?”
  “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裴青山双臂环在自己的后脑勺处,喉结颠下来了几片碎月,很轻易地就在我贴着他的手臂上激起了一小片的鸡皮疙瘩。
  那算挺久之前的事了,和他刚认识的时候。关于自己的事情都要事无巨细地往外掏着,压抑的情绪和这些话语就像是有个等量代换,往外掏得越多,心里就越能松快几分。也难为了他,耐着性子听完我倒完苦水,了后安慰着,没关系,没关系。现在我在回头想,总能透过那短短的几个字听见他的声音,一定是温柔的,又坚定的,会让人相信一切都会过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而关于这句话的上下语境,好像是我迷惘在上学和出去打工的两条道路。
  “去念书吧。”彼时成绩还未出,而他却言语肯定,仿佛那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是我轻而易举就能得来的一样。
  “只有读的书多了,墨水装进肚子里,才有往下走的底气。而且你现在困顿着的问题,总会有一天迎刃而解。”他云淡风轻地说着。
  “你怎么那么确定?”我问他,而后他却没说话。
  他为什么会那么确定,是因为他也经历过,是这么做的,那会儿啊就是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帮我指着一条未来的明路。当下是很疑惑,可偏偏因为是他说出来的话,我不自觉选择深信。着实是过了一段苦日子,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走吧,回去吧,春末夏初的天最是无常,我白天还瞅着南天起了云,估摸着是要下雨了。”风声渐大,这世界突然有了声音。
  “别冻感冒了,说不定明后几天就要降温,白天里你看着得多穿点儿,夜里把被子盖好了,你就好踢被子每天我都得盯着点儿。”
  裴青山站起身来,拉了我一把。瞧瞧,全因为他,每夜的被子都变得安分,白日醒来安安稳稳地躺在身上。
  不言:哥,我想问问你我该怎么办呢?
  青山:说来听听?
  不言:刚考完,考得也不是太好。到底是该等着成绩接着念书呢,还是快些出去打工。村里的好多朋友老早就出去了,就我一个人念着白书,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青山:你很羡慕他们?
  不言:一点点吧,我就像个吃白饭的,回去除了帮隔壁爷爷家种田哪有别的出路。念的书里也写,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青山: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是你们村子里唯一一个走出来的孩子。
  不言:是。
  所以会有更多的期望,是载着我的,我父母的。最沉重的,是载着每一个无力挣脱只得在生活的泥潭里挣扎着,消磨青春的我的伙伴们的。
  后来青山跟我说,他知道我的压力特大,却没有说我应该知道,我才是那个最被羡慕的人,没有告诉我,我不应该辜负了父母穷尽一辈子的努力,供我出来,让我去念书去博一个未来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