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荔枝 第6节
  这种荔枝酒,选的料果都是三月的早熟品种,不堪吃,但酿酒最合适。先去皮掏核,淘洗干净,让孩子把果肉踩成浆状,与蔗糖、红曲一并放入坛中,深藏窖内发酵。到了日子,便当场打开,人手一碗。
  李善德一出现在酒窖前,立刻在人群里引起嘻笑。一个声音忽道:“倘若想让它不变味,可有什么法子?” 另一个声音立刻接道:“你别摘下来啊。”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这是当日李善德请教阿僮的原话。峒人的笑点十分古怪,觉得这段对答好玩,只要聚集人数多于三人,就会有两个人把对答再演一遍,无不捧腹。几日之内,传遍了整个从化,成为最流行的城人笑话。
  阿僮喝骂道:“你们这些遭虫啃,这是我的好朋友,莫要乱闹!” 李善德倒不以意,撸着花狸说无伤大雅,无伤大雅。长安同僚日常开的玩笑,可比这个恶毒十倍。假如朝廷开一个忍气吞声科,他能轻松拿到状头。
  阿僮让李善德旁边看着,然后招呼那群家伙开始祭拜。峒人的仪式非常简单,酒窖前头早早点起了一团篝火。诸色食物插在竹签上,密密麻麻竖在火堆周围,犹如篱笆一般密集。在阿僮的带领下,峒人们朝着佛像叩拜下去,一齐唱起歌来。
  歌声的旋律古怪,别有一种山野味道。李善德虽听不懂峒语,大概也猜得出,无非是祈祷好运好天气之类。他忍不住想,当年周天子派采诗官去诸野搜集民歌,他们听到的《诗经》原曲是不是也是同样风格。
  至于那个佛像,李善德开始以为他们崇佛。后来才知道,峒人的天神没有形象,所以就借了庙里的佛像来拜,有时候也借道观里的老君来,只要有模样就成,什么模样都无所谓……
  祭拜的流程极短,峒人们唱完了歌子,把视线都集中在酒窖里,眼神火热。阿僮砸开封窖的黄泥,很快端出二十几个大坛子。峒人们欢呼着,排着队用自己的碗去舀,舀完一饮而尽,又去篝火旁拿签子,边排队等着舀酒边吃。
  阿僮给李善德盛了一碗荔枝酒过来,他啜了一口,“噗”地喷了。刚才阿僮讲酿造过程,李善德就觉得不对劲儿,按说果酒发酵起码得三个月,怎么荔枝酒才入窖几天就能喝了?刚才一尝才知道,除了红曲、蔗糖之外,峒人还在荔枝坛里倒入了大量米酒。
  难怪七、八日便可以开窖,这哪里是荔枝酒,分明是泡了荔枝的米酒。这些峒人,只是编造个名目酗酒罢了!
  他其实也好酒,只是很少有畅怀的机会。转运试验的压力太大了,他也想借机放松一下,一口气喝了三碗,整个人开始醉醺醺。他侧头发现那个林邑奴在旁边,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里的碗。李善德笑道:“痴儿莫不是也馋了,来,来,我敬你一碗酒!” 然后舀了一碗荔枝酒,递到他面前。
  林邑奴吓了一跳,伏地叩头,却不敢接:“奴仆岂能喝主人的东西。” 李善德嚷嚷道:“什么奴仆!我他妈也是个家奴!有什么区别!今天都忘了,忘了,都是好朋友,来喝!” 强行塞给他。林邑奴战战兢兢地接过去,用嘴唇碰了碰,见主人没反应,这才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也许是酒精作用,这林邑奴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啸声,似是畅快之极。李善德哈哈大笑,扔给他一个空碗,让他自去舀,然后晃晃悠悠朝着篝火走去。
  此时几轮喝下来,篝火旁的场面已是混乱不堪,所有人都捧着酒碗到处乱走,要么大声叫喊,要么互相推搡,伴随着一阵一阵的笑声和歌唱声。
  李善德正喝得欢畅对面一个峒人跑过来,大声问道:“你们长安,可有这般好喝的荔枝酒吗?”
  “有,怎么没有?!” 李善德眼睛一瞪,把烤好的青蛙咬下一条腿,咽下去道,“长安的果酒,可是不少呢!有一种用葡萄酿的酒,得三蒸三酿,酿出来的酒水比琥珀还亮。还有一种松醪酒,用上好的松脂、松花、松叶,一起泡在米酒里,味道清香;还有什么石榴酒,葡萄浆,兰桂芳,茱萸香。愿君驻金鞍,暂此共年芳,愿君解罗襦,一醉同匡床……”
  他说着说着酒名,竟唱起乔知之的《倡女行》来。那些峒人不懂后头那些浪词儿什么意思,以为都是酒名,跟着李善德嗷嗷唱。李善德兴致更浓了,又喝了一大口酒,抹了抹嘴,竟走到人群当中,当众跳起胡旋舞来。
  上林署的同僚们没人知道,这个老实木讷的老家伙,其实是一位胡旋舞的高手。年轻时他也曾技惊四座,激得酒肆胡姬下场同舞,换来不少酒钱。可惜后来案牍劳形,生活疲累,不复见胡旋之风。
  在这一刻,他忘记了等待的贵妃,忘记了自己未知的命运,忘记了长安城市的香积贷,只想纵情歌舞,像当年一样跳一曲无忧无虑的胡旋舞。只见夜色之下,跃动的篝火旁边,一个胡子斑白的老头单脚旋转,状如陀螺,飘飘然如飞升一般。峒人们一边欢呼着,一边围在四周,像鸭子一样摆动身子,齐声高歌。歌声穿行于荔枝林间:
  “石榴酒,葡萄浆,兰桂芳,茱萸香。愿君驻金鞍,暂此共年芳,愿君解罗襦,一醉同匡床。文君正新寡,结念在歌倡。昨宵绮帐迎韩寿,今朝罗袖引潘郎。莫吹羌笛惊邻里,不用琵琶喧洞房。且歌新夜曲,莫弄楚明光。此曲怨且艳,哀音断人肠。”
  荔酒醇香,马车飞快,所有人唱得无不眼神发亮。李善德舞罢一曲,一挥手:“等我回去长安,给你们搞些来喝!” 众人一起欢呼。
  这时阿僮也走过来,脸色红扑扑的,显然也喝了不少。她“噗通”坐到李善德身旁,晃动着脖子:“先说好啊,我要喝兰桂芳,听名字就不错。”
  李善德醉醺醺道:“最好的兰桂芳,是在平康坊二曲。可惜那里的酒哇,不外沽,你得送出缠头人家才送。我没去过,不敢去,也没钱。”
  “那我连长安都没去过,怎么喝?”
  “等我把这条荔枝道走通吧!到时候你就能把新鲜荔枝送到长安,圣人赏赐,想喝什么都有了!”
  阿僮盯着这个斑白胡子老头,忽然笑了:“你刚才醉的样子,好似一只山里的猴子。都是城人,你和他们怎么差那么多?”
  “阿僮姑娘你总这么说,到底哪里不同?”
  “你知道大家为什么来我这里喝荔枝酒吗?因为当年我阿爸是部落里的头人,他听了城人的劝说,从山里带着大家出来,改种荔枝,做了熟峒。大部分族人们平日做事的庄子,都是包榷商人建的,日日劳作不得休息。所以大家一年只在这一天晚上,聚来我这里来放松一下。”
  “你原来是酋长之女啊。”
  “什么酋长,头人就是头人。” 阿僮扫视着林子里的每一棵树,目光闪闪,“这庄子就是我阿爸阿妈留给我的,树也是他们种的,我得替他们看好这里,替他们照顾好这些族人,不让坏人欺负。”
  李善德有些心疼地少女瘦窄的肩膀,看不出阿僮小小年纪,已经扛起这么重的担子了。
  “你一定很辛苦吧?”
  “嘿嘿,只有你才会问这种问题。” 阿僮抓了一下花狸的毛皮,促狭地眨了眨眼:“无论是经略府的差吏还是榷商,他们只算荔枝下来多少斤,多了贪掉,少了打骂,可从来没把我们当朋友,也没来我这里喝过酒、吹过牛,更不会问我这样的话。”
  “我可不是吹牛!长安真的有那么多种酒!”
  阿僮哈哈一笑:“我劝你啊,还是不要回去了,新鲜荔枝送不到那边的。你把夫人孩子接来,躲进山里,不信那皇帝老儿能来抓。”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李善德迷迷糊糊,眼神都开始涣散了,“我现在就想知道,有什么法子,让荔枝不变味。”
  “你别摘下来啊。” 阿僮机灵回道。
  李善德还是不知道,这段子哪里好笑。不过他此时也没法思考,一仰头,倒在荔枝树下呼呼睡去了。
  到了次日,李善德醒来之后,头疼不已,发现自己居然置身在广州城的驿馆里。一问才知道,是林邑奴连夜给他扛回来的。一起带回来的,还有一小筐刚摘下来的新鲜荔枝。
  李善德这才想起来,自己忙碌了这么久,居然还从来没吃过新鲜荔枝。阿僮家的个头大如鸡子,他按照她的指点,按住一处凹槽,轻轻剥开红鳞状的薄果皮,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果肉,颤巍巍的,直如软玉一般。他放入嘴中,合齿一咬,汁水四溅,一道甘甜醇香的快感霎时流遍百脉,不由得浑身酥麻,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那一瞬间,让他想起十八岁那年在华山的鬼见愁。当时一个少女脚扭伤了,哭泣不已,他自告奋勇把她背下山去。少女柔软的身躯紧紧贴在脊背,脚下是千仞的悬崖,掺杂着危险警示与水粉香气的味道,令他产生一种微妙的愉悦感。
  后来两人成婚,他还时时回味起那一天奔走在华山上的感觉。今日这荔枝的口感,竟和那时如此相似。
  怪不得圣人和贵妃也想吃新鲜荔枝,他们也许想重新找回两人初识时那种脸红心跳的感觉吧?李善德嘴角露出微笑,可随即觉得不对,他俩初次相识,还是阿翁与儿媳妇……
  李善德赶紧拍拍脸颊,提醒自己这些事莫要乱想,专心工作,专心工作。
  六日之后,两路飞鸽尽回。
  这一次的结果,比上一次好一些。荔枝进入味变期的时间,延长了半日;而两路马队完成的里程,比上次多了两百里。
  有提高,但意义极为有限。
  所有的数据都表明,提速已达到瓶颈,五天三千里是极限。
  当然,如果朝廷举倾国之力,不计人命与成本,转运速度一定可以再有突破。李善德曾在广州城的书铺买了大量资料。其中在《后汉书》里有记载,汉和帝也曾让岭南进贡荔枝,他的办法就是用蛮力,书中记载“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腾阻险,死者继路,邮传者疲毙于道。”
  但这种方式地方上无法承受的,贡荔之事遂绝。也就是说,那只是一个理想值,现实中大概只有隋炀帝有办法重现一次这样的“盛况”。
  李善德再一次濒临失败。不过乐观点想,也许他从来就没接近过成功。
  他不甘心,心想既然提速到了极限,只能从荔枝保鲜方面再想办法了。
  李善德把《和帝纪》卷好,系上丝带,放回到阁架的《后汉书》类里。在它旁边,还摆着《氾胜书》、《齐民要术》之类的农书,都是他花重金——苏谅的重金——买下来的。
  他昏天黑地看了一整天,可惜一无所获。岭南这个地方实在太过偏僻,历代农书多是中原人所撰,几乎不会关注这边。李善德只好把搜索范围扩大到所有与岭南有关的资料。从《史记》的南越国到《士燮集》、《扶南记》,全翻阅了一圈,知识学了不少,但有用的一点也无。
  唯一有点意思的,是《三辅黄图》里的一桩汉武帝往事:当时岭南还属于南越国,汉军南征将之灭掉之后。汉武帝为了吃到荔枝,索性移植了一批荔枝树种到长安的上林苑,还特意建了一座扶荔宫。结果毫不意外,那批荔枝树在当年秋天就死完了。
  巧合的是,汉代上林苑,与如今的上林署管辖范围差不多,连名字都是继承下来的。李善德忍不住想,这是巧合还是宿命轮回?几百年前的上林苑,或许也有一个倒霉的小官吏摊上了荔枝移植的差遣,并为此殚精竭虑,疲于奔命。那些荔枝树死了以后,不知小官吏会否因此掉了脑袋?
  可惜史书里,是不会记录这些琐碎小事的。后世读者,只会读到“武帝起扶荔宫,以植所得奇草异木”短短一句罢了。李善德卷书至此,不由得一阵苦笑,嘴里满是涩味。
  阿僮那句无心的建议,蓦然在心中响起:“你把夫人孩子接来,躲进山里,不信那皇帝老儿能来抓。” ——难道真要远遁岭南?李善德一时游移不决。他已经穷尽了可能,确实没有丝毫机会把荔枝送去长安。
  拼死一搏,也分很多种,为皇帝拼,还是为家人拼?
  到了四月七日,阿僮派了个人过来,说她家最好的荔枝树开始过壳了,唤他去从化采摘。李善德遂叫上林邑奴,又去了石门山下。
  此时的荔枝园,和之前大不相同。密密麻麻的枝条上,挑着无数紫红澄澄、圆滚滚的荔枝,在浓绿映衬之下娇艳非常。长安上元夜的时候,挂满红灯笼的花萼相辉楼正是这样的兴隆景象。李善德怔怔看了一阵,意识到这是个征兆,自己怕是再没机会见到真正的上元灯火了。
  几十只飞鸟围着园子盘旋,想觑准机会大吃一顿,可惜却迟迟不敢落下。因为峒人们骑在树杈上,一边摘着果子,一边放声歌唱。大部分唱的祭神歌,还有几个怪腔怪调的嗓门,居然唱着荒腔走板的《倡女行》。
  “你们峒人还真喜欢唱歌啊……。”
  “什么呀!” 阿僮白了他一眼,“这是为了防止他们偷吃!摘果子的时候,必须一直唱,唱得多难听也得唱。嘴巴一唱歌,就肯定顾不上吃东西啦。”
  正巧旁边一棵树上的声音停顿,阿僮抓起一块石头丢过去,大吼了一声,很快难听沙哑的歌声再度响起。李善德一时无语,这种监管方式当真别具一格,跟皮鞭相比,说不上是更野蛮还是更风雅一些。
  “对了,我下定决心了。我会把家人接过来,到时候还得靠姑娘庇护。”
  阿僮大为高兴:“你放心好了,我家是土司,不管是庄里的熟峒还是山里的生峒,都卖我面子,任你去哪儿。”
  “我听说山里的生峒茹毛饮血,只吃肉食。若有可能,还是希望她们留在庄里。”
  李善德重重叹息一声,只觉双肩沉重,迫得脊背弯下去。让住惯了长安的家人移居岭南,这个重大抉择让他一时难以负荷。阿僮见他还是愁眉苦脸,便把他带去荔枝林中,扔来一把小刀一个木桶:“来,来,你亲自摘几个最新鲜的荔枝尝尝,便不会难受了。”
  李善德闷闷”嗯”了一声。他看到有一丛枝条被果子压得很低,离地不过数尺,便随手去揪。这一揪,树枝一阵晃动,荔枝却没脱落,李善德又使出几分力,这才勉强弄下来。他剥开鲜紫色的鳞壳,一阵清香流泻而出,里面瓤厚而莹,当真是人间绝品。
  阿僮开心地摊开手,在林中转了好几圈:“这里每一棵树,都是我阿爸阿妈亲手挑选,亲手栽种,全是上好品种。虽然他们不在了,可每次我吃到这样的荔枝,就想起小时候他们抱着我,亲我,一样的甜,一样的舒服。有时候我觉得,也许他们一直就在这里陪着我呢。”
  李善德把荔枝含在嘴里,望着红艳,嗅着清香,嚼着甘甜,心中忽地轻松起来。他夫人和女儿都爱吃甜的,在岭南有这么多瓜果可吃,足可以慰思乡之情了。至于长安,虽然他很舍不得繁华似锦,可毕竟有命才能去享受。至于归义坊那座宅子,大不了让招福寺收走,也没甚么可惜的。
  念头一通达,连食欲都打开了。他拿过一个木桶,伸手去摘,一口气揪了二十几个下来,然后,然后就没力气了……荔枝生得结实,得靠一把子力气才能拽脱,有时候还得笨拙地动刀,才能顺利取下来。
  周围峒人们不知何时停止了歌唱,都攀在树头哈哈大笑。李善德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又干了什么傻事。这时阿僮走过来,一脸无奈:“城人就是城人,这都不懂!我给你一把刀,干嘛用的啊?” 她见李善德仍不开解,恨恨扔过一个木桶:“你瞧瞧,这两桶荔枝有什么不一样?”
  李善德低头一看,自己这桶里都是荔枝果,而阿僮的桶里,竖放着许多剪下来的短枝条,荔枝都留在枝上。
  “荔枝的果蒂结实,但枝条纤弱。你要只揪果子,早累死啦。我们峒人都是拿一把刀,直接把枝条切下来,这样才快。” 阿僮牵过旁边一根枝条,手起刀落,利落地切下一截,长约二尺,恰好与木桶平齐,让荔枝留在桶口。
  “这么摘……那荔枝树不会被砍秃了么?”
  “砍掉老枝条,新枝长得更壮,来年坐果会更多。” 阿僮把木桶拎起来,白了他一眼,“你来这么久,没去市集上看看么?荔枝都是一枝一枝卖的。”
  李善德暗叫惭愧,来岭南这么久,他一头扎进从化果园,还真没去市集上逛过。他突然想起一个训诂问题,荔枝荔枝,莫非本字就是劙枝?劙者,吕支切,音离,其意为斫也、解也、砍也。先贤起这个名字,果然是有深意的!
  “而且这么摘的话,荔枝不离枝,可以放得略久一点。” 阿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现在你知道被那些熟峒取笑了吧?”
  仿佛为她做注脚似的,两个庄工又一次学起对话来:
  “有什么法子,让荔枝不变味。”
  “你别摘下来啊。”
  李善德呆住了。原来峒人们笑的是这个意思,不是笑他为何从树上摘下来,而是笑他为何不知摘荔枝要从枝截取。
  一丝龟裂,出现在他胸中的块垒表面。李善德失态地抓住阿僮的双肩:“你,你怎么不早说!”
  “说什么?”阿僮莫名其妙。
  “荔枝不离枝,可以放得久一点!”
  “你不是要把荔枝一粒粒用盐水洗过,搁在双层瓮里嘛,怎么带枝?” 阿僮大是委屈,“再说带枝也只能多维持半日新鲜,也没什么用。”
  李善德没有回答,他张大了嘴,无数散碎的思绪在盘旋碰撞。
  “武帝起扶荔宫,以植南越所得奇草异木。”
  “有什么法子,让荔枝不变味。”
  “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腾阻险,死者继路。”
  “你别摘下来啊。”
  “劙者,吕支切,音离,其意为斫也、解也、砍也。”
  李善德突然松开阿僮,一言不发地朝果园外面跑去,吓得花狸嗷呜一声,跃上枝头。阿僮揉着酸疼的肩膀,又有点担心他失了心疯,赶紧追出去,却只来得及见到老头骑马消失在大路尽头。
  “死城人!再不要来了!” 阿僮恼怒地跺跺脚,忽然发现耳畔清静下来,回头大吼道:“懒猴仔!快继续唱!”
  广州城中驿馆。苏谅摊开一卷账簿,正在潜心研究荔枝格眼簿的原理。他提起毛笔,学着样子勾画出一片方格,琢磨着如何设计到其他生意里去。突然大门“砰”地一下被推开,吓得他笔下直线登时歪了一分。
  “李大使?” 苏谅一怔。李善德满面尘土,头发纷乱,一张老脸上交织着疲倦和兴奋。
  李善德顾不得多言,冲到苏谅面前大声道:“苏老,再贷我五百,不,三百五十贯就行!我有个想法。” 苏谅无奈地摇摇头:“大使啊,可不是小老不帮你。之前两次试验结束后,是你自己说的,绝无运到长安的可能。你这又有新想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