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梦蜉蝣 第51节
  “那你大概没真正地谈过恋爱。”
  “这恋爱还有什么区别吗?我也是觉得我老婆好才跟她结婚的。”
  傅易沛视线像不温不凉的水,朝车内的后视镜直望过去:“你抽烟吧?”
  新司机一怔,显然慌了。
  因白班的老司机跟他交代工作细节时,着重强调过傅先生不抽烟,也不喜欢车上有烟味,叫他千万注意。他没在车上抽过,不过刚刚等得太久,人犯困,的确下去抽了一根醒神,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我没在车上抽,真的不好意思,傅先生,我下次一定注意,味儿散干净再上车,我保证没有下次了。”
  傅易沛轻轻一笑:“别这么紧张,我还不至于严苛到这种地步,只是想举例回答你的问题。”
  司机放心不少,却又不明白了,抽烟跟谈恋爱又有什么关系。
  那一瞬的倾诉欲已经过去,傅易沛不想再说,或
  许也是觉得把林晋慈跟烟瘾放在一处比较,很不合适。
  她从来,不是他试图戒掉的恶癖。
  车内安静,傅易沛目光看向窗外。
  见老板看得出神得厉害,司机不禁好奇,顺傅易沛的视线,也朝车外望去——石砖道上,除了寂寞的路灯长久照着,玉兰树枝叶萧索,什么也没有了。
  过了一会儿,司机小声问:“傅先生,要回去吗?”
  刚刚在酒屋,傅易沛也喝了一些酒,虽没有过量,此刻却也有一瞬恍惚,似乎看见一个熟悉的少年身影,白t恤,灰卫裤,在崇大外的这条小路上,乐而忘返。
  “回去吧。”
  在他轻声的决定中,车子启动前行。
  而车外那道虚影,在开满玉兰花的石砖路上,步履轻快,与多年后的自己背道而驰。
  傅易沛想起来,那是他们第一次从披萨餐厅吃完饭出来的夜晚,是林晋慈口中的“约会”结束了,他送林晋慈回校,走过这条路。
  那晚过量的喜悦把人浸泡得云里雾里,吃完晚饭,他们还去附近风景不错的公园逛了一圈,遇上在那里发调查表的大学生,好像是关于卫生巾品牌的线下问卷。作为男生的傅易沛下意识避嫌站远了一点,回复了几条手机里积存的信息。
  片刻后,填写完问卷的林晋慈,走过来,手里牵一只浅蓝色的氢气球。
  是为傅易沛特意用心挑选的。
  因林晋慈递气球时,对傅易沛说,你要吗?感觉你应该不会喜欢大红和粉色。
  他很难不为林晋慈对他的用心而感动,浅蓝色甚至因此在傅易沛的审美喜好里,排名跃进了一大步。
  第一次送林晋慈回校,傅易沛的心情亦如手中这颗稍不留心就可能飘向空中的氢气球。等到两人要在崇大南校门分别,旁边的其他小情侣拥抱亲脸,亲密告别。傅易沛握住气球细绳,好似被提醒,想要问林晋慈,那以后就算交往了吗?
  这话没说出来,可能是紧张的缘故,傅易沛先喊住要进校的女生,最后脱口而出的是——
  “林晋慈,你以后还会请我吃饭吗?”
  回过头,沉默的那几秒里,林晋慈可能是在计算自己当前的财务状况,然后回答:“如果每顿都要吃五百块,不行,但是食堂的两荤一素和双椒拌面可以承包。”
  傅易沛怔了一瞬。
  林晋慈不等他反应过来,着急回宿舍,留下一句“你明天想吃什么发信息告诉我吧”就先走了。
  如何用台词准确表达情感,也是电影拍摄的必修课之一。回电影学院的路上,导演系的大一学生傅易沛迎来人生的第一个创作难题——他要如何跟人炫耀他喜欢了很多年的女孩子,说要为他承包食堂的两荤一素和双椒拌面?
  一路陶陶然,整个世界仿佛被色彩清新的氢气球充满,脚步没有重量,人随时可能飞起来。
  等回到男生宿舍,傅易沛的语言构思并没有顺利展开,他渲染到走回来的路上,觉得夜风真好,连宿舍楼下那棵歪脖树,都忽然觉得别有风姿。
  真好,什么都好。
  唐德很快发现了不好,大事不妙地问:“你走回来的?那我的自行车呢?”
  完美的文艺爱情片里被不识时务且大煞风景的赞助商生硬插进一则品味低俗的广告,感受莫不如是了。
  傅易沛把气球系在床梯上,回想了一下:“停在便利店门口。”
  “哪个便利店?”
  “工作室附近的那家。”
  “你锁了吗?”
  “……”
  当时傍晚骑车穿过街道人潮,看到林晋慈之后,又头重脚轻地被林晋慈邀请去“约会”,他记得林晋慈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但不太确定匆忙下车之际有没有锁车。
  “丢了!肯定要丢了!”唐德笃定。
  在扒手横行的大学城,好好的电瓶车都会失去电瓶,一辆没上锁的高档山地车,跟丢在路边的现金没两样。
  唐德难过:“我真的好喜欢那辆车,它在我心里……”
  傅易沛打断:“送你辆新的。”
  唐德转折:“它在我心里……好像是有点旧了,偷就偷了吧,这不也是一种社会资源的流动嘛。”
  后来在唐德对工作室其他人声情并茂的夸张转述中,那天的傅易沛很不正常,当然,傅易沛不正常,也不止那天,说傅易沛和林晋慈的爱情有些奇葩,怎么会在约会之后的第二周,当事人才退烧一般注意到,那天晚上少了的,不止是唐德的自行车,还有正式的告白。
  于是,傅易沛立马去定了一束鲜花,光打电话跟花店沟通花材包装色调,就耗时半个多小时。
  唐德在工作室讲这件事的时候,故作忿忿不平,说之前傅易沛帮他选自行车,配件页面都懒得看完。
  在旁的人接腔,说所以你是为报复傅易沛不在乎你,才选了顶配是吧?
  林晋慈也在场,也笑着在听。
  唐德演出一副伏低做小的姿态对林晋慈说:“既然你得到傅易沛全部的爱,那就让我得到一点傅易沛的钱吧,以后,你穿大红,我就穿粉红,你用牡丹,我就用芍药……”
  林晋慈忍不住笑又忍不住蹙眉,像诊断出重病又不敢跟病患言明的医生,转过头,很近地贴在傅易沛身边,小声又谨慎地问:“他……一直都是这样吗?”
  傅易沛脸上也挂着轻松的笑意,低下头说:“犯病的频率比较高,别被他吓到。”
  “不会。”林晋慈摇了一下头,“……还挺可爱的。”
  唐德那边已经炫耀起自己的新车,引得众人开玩笑去损他,林晋慈和傅易沛不在话题之中,旁若无人般讲起悄悄话。傅易沛嘴角向下撇,不满唐德在林晋慈这里得到的评价:“哪里可爱?”
  “讲话还蛮可爱的,是不能说男生可爱吗?”
  林晋慈不确定地说,可能认为自己对当代男生的心理脆弱程度还缺乏了解。
  “最好还是不要吧。”傅易沛偏过头,不甚在乎地低声,“你还没有这样夸过我。”
  林晋慈望着傅易沛的侧脸,一直稀奇地望着,直到被看的那一方受不了,将头转过来,语气好像更加不高兴了,嘀咕着“不说就算了”,他都这样提示了,居然还是不懂,大概是懂也不想说,林晋慈的心应该是石头做的。
  林晋慈连他暗自生气的话都仿佛没听到,还是那样探究似的直直望着他的脸。
  傅易沛手掌朝后撑着桌子,原本随性的姿态都快要不自然了,问她:“你到底在看什么啊?”
  “你脸红的样子好好看。”
  长久盯看后,林晋慈得出这样的观察结论,并选了其他样本参照对比,“上次在你们学校遇见的黄头发男生,唐德说他是崇电校草,这是谁评的?我觉得他不如你。”
  “什么?”
  时间像暂停了一秒,紧接着爆炸式的甜蜜混乱,无法思考,傅易沛甚至连想笑都像不会笑了。
  林晋慈一派认真,神情比鉴定节目里落锤的专家还要不苟言笑,好像傅易沛如果告诉她,这是谁评的,她立马就会叫对方把评选细则发过来,俨然已经准备好从更专业的角度反驳对方。
  傅易沛看着她,嘴角轻翘了好几次,又平下去,可能是为了配合林晋慈的客观,他也尽量不要表现得情绪起伏过大,试图说些从容的话。
  一会儿随口反驳说:“谁脸红啊,真的是。”拿起旁边的文件夹扇扇风,顺带怪罪起崇北的夏季高温。一会儿又云淡风轻:“哦,那个啊,那个要自己去报名。”
  林晋慈听后说“哦”,偏偏头,看着一直在进行降温动作的傅易沛,又有新发现:“这么热吗?你怎么连耳朵都红了。”
  傅易沛避开目光对视,扯动两下领口,起落间的凉风缓解不了任何燥热,他转头对唐德大声道:“今天空调是不是开错了?室温怎么这么高啊。”
  唐德看了显示屏,说就是正常温度,一回身看见傅易沛,惊了一下:“哇,沛沛你脸好红,这么热吗?那我再调低两度。”
  小时候,每年暑假傅易沛都要来崇北陪外婆。在他的成长记忆里,崇北的夏天从未缺席,却也枯燥非常,像一条从打点记录仪里均匀拉出的试纸,闷热的桑拿天,年年如此。
  高照的日头,暴晒的马路,令人没有任何想要出门的念头。
  上大学的第一个暑假,傅易沛原本以为这张打点均匀的试纸即将出现一处意外,因为交往了家在宜都的女朋友,他甚至早早想好如何跟外婆解释——已经在崇北过了这么多暑假,也是时候陪宜都的老头儿过一下暑假。
  但那年的暑假,林晋慈并没有回宜都。
  傅易沛不知道她学期中就已经得到系里老师的推荐,在崇北某家知名的建筑事务所拿到暑期实习的机会。
  考试周,他们约在校外一块复习,聊到假期安排,傅易沛才知道林晋慈没有暑期回宜都的计划。
  傅易沛担心起林晋慈的食宿问题,问大一就实习会不会有点早,过于辛苦了。
  林晋慈左手掖住厚重的参考书一角,银色的钢笔头,轻抵在下巴上,浓睫垂落,目光专注于一行行枯燥密集的铅黑小字间,说出的话,好像是不用多思考的答案。
  “可能是有点早,但如果以后遇到需要填实习经历的机会,到时候想早也早不了,不如趁早,以备万全。”
  大一开工作室,在傅易沛看来也有些早,他觉得自己年纪小,几个朋友搭伙瞎玩也挺好,不必这么正式,是他舅舅给他提的建议,他妈妈也认为非常有必要。
  尽早了解一个小的影视团队如何管理、如何分工运作,便于傅易沛更准确地了解到自己真正的志趣所在。
  傅易沛认为林晋慈说得很有道理,又问她的父母会放心她一个人留在这边吗?其实潜台词是他对崇北相对熟悉,想要为林晋慈安排住的地方。
  林晋慈平和的表情出现一瞬生硬的停顿,手里的笔也是,墨迹晕开,但很快,她继续自己原先的划线轨迹,将那一处有些难看的顿点,越过,抛远。
  她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她家有亲戚在这边。
  在傅易沛听来,这是她父母认为她住在亲戚家放心的意思。
  期末考结束,林晋慈从宿舍搬出。
  对于过早的实习,林晋慈又超乎傅易沛想象的适应得很好,她做事,好像只有做与不做的选择,没有其他多余的抱怨习惯。
  盛暑天气,往返于建筑事务所和亲戚家之间,将日程安排得井井有条。
  林晋慈实习一周后,傅易沛收到一份周计划,纸质表格上用三种不同颜色的荧光笔划出时间区域,红色代表没空,绿色代表有空,蓝色区域为待定,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她对傅易沛这样解释,然后指着红色的部分说:“除了这个部分,其他时间,我们多见面吧。”
  傅易沛答应,说“好”。
  那年暑假傅易沛的工作室在筹划拍摄一部微电影。
  这个计划在傅易沛意外脱单之前定下,多次开会讨论后逐步定下大致的拍摄计划,凝聚了不止傅易沛一个人的心力,等到非单身状态的傅易沛再拿起这份计划详看,他渐渐蹙眉,先前有多满意,此时就对这“满意”多没有办法。
  炎炎夏日,傅易沛跟唐德几人开着车,带着器材设备演员,找场地、约场地,满城取景。
  常常天刚黑,出外景一整天的大伙从巷子里晒蔫儿了似的出来,商量着去哪儿大吃一顿。
  走在人群之后的傅易沛,会接起一通电话,忽然就背影飞驰,跳上车,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