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梦蜉蝣 第49节
  那天应该是工作室里某个人过生日。
  不逢周六周日,各自有课的一帮人,直到天色渐晚,才从门口那两棵树冠相依的玉兰下陆陆续续汇进灯盏大开、被鲜花气球装点一新的小楼大厅。
  那天也是林晋慈第一次尝试喝酒。
  她有预料,从没喝过酒,自己可能不太能喝,所以在满桌的“红白黄”里,挑了度数低的啤酒,比预想中还要难喝,喝到一半,兑了不少旁边看着像冰镇柠檬水的调制饮料,才适口许多。
  林晋慈离席说去趟洗手间,迟迟没有回来,傅易沛望望四周,不见人影,问另一个从洗手间回来落座的女生,有没有看见林晋慈。
  女生朝外一指,说林晋慈刚刚出去了吧。
  按说林晋慈如果要提前离席,她都会跟他说一声的,傅易沛放下手里的酒,离开热火朝天的桌子,朝外走去。
  小楼屋檐下,放着一个平时能躺着午休的白色秋千椅。
  秋千微晃,林晋慈一个人坐在上面,脚尖触地,腰部深深弯下,两臂在膝头围拢,脸庞深埋,柔顺的发丝与裙摆以同一角度垂落。
  傅易沛走过去,蹲下来,问她怎么了。
  她没有抬头,哼出一些含混的短音,傅易沛凑近一些,才听清她的咕哝声:“……人有时候为什么会跟猴子一样。”
  傅易沛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很担心是哪个人乱开玩笑,让林晋慈感到被戏耍,已然一副要替她声讨的语气:“是谁说你了?”
  “没有谁,是我自己从镜子里看出来的。”
  话落,眼前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抬起
  来,露出一张很小的醉红的脸,热烘烘的,眨眼的频率比平时慢许多,懵懵地用两手捧住自己的脸,向傅易沛求助:“我这个怎么消呀?看着好傻,怎么会这样?”
  傅易沛先没忍住笑了一下,说:“不傻。”
  喝醉的林晋慈也不笨,板起脸,不信他:“撒谎!你都笑了。”
  “不是笑你,”傅易沛立马解释,“不是笑你傻。”
  “那你笑我什么?”
  “不是笑你,是觉得……你好可爱。”
  林晋慈被傅易沛这么看着,只有纤长的睫毛上下扇动,像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又像是不想泄露过多的表情那样,一动不动的,更加可爱了。
  她用这样的表情喊傅易沛的名字。
  傅易沛说“嗯”,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喝水或者喝牛奶。
  林晋慈摇摇头,把自己的手放到傅易沛手心,傅易沛配合着,由她将一根根手指探进他的指缝,十指相扣,听到林晋慈说:“我不想进去了。”
  “那就不进去了。”
  停了停,她又说:“其实,头有点晕,有点想睡觉了。”
  “那我送你回学校休息?”
  林晋慈又摇头。
  傅易沛问:“那你想怎样?”
  某些时刻,林晋慈对着傅易沛,就像普通凡人对着阿拉丁神灯一样,会不忌讳将心底最直白最渴望的想法告诉他,并且觉得傅易沛都可以通通实现,她说:“我想睡一会会,然后脸不红了,继续跟他们玩,唐德说待会儿打桥牌,我想打,他们都打不过我,但是现在不想进去被别人看到。”
  傅易沛颧骨升起,便再落不下来,觉得林晋慈不仅样子可爱,喝醉了说话也可爱。
  他目不转睛看着林晋慈,只顾着笑,忘了说话,直到林晋慈问他,傅易沛,你喝醉过吗?他才回神。
  傅易沛否定得很快:“没有,我为谁喝醉啊。”
  林晋慈不高兴了,抿了抿嘴,像没拿到满分的第一名,质问道:“那我为什么会喝醉?我刚刚在镜子里看了,脸很红,显得人很笨,你没有这样过吗?”
  傅易沛故作恍然:“我想起来了,好像有过。”
  “是为谁?”
  她样子过分认真,傅易沛只好接着再演:“是谁呢,好难想啊,应该是当时醉得太深了。”
  傅易沛是否醉得太深无人知晓,但林晋慈大概是真的喝醉了,脑子很晕,听了这话,她好像没有怀疑,不知道是不是真信了傅易沛的话,也没有继续追问。
  “傅易沛。”林晋慈又喊了他一次,声音很轻,似甜汤上飘起的一层雾气,朝所望之人袭来,“你走吧,我想在这里休息一下,你不要管我,等我好了,我再进去。”
  傅易沛没管她,只是告诉她,她一个人睡在秋千这里,也会被人看到,并提供一个林晋慈绝对满意的方案——他在这里陪她,给她打掩护,不让别人看到。
  傅易沛把自己的拉链帽衫脱了,拉着林晋慈的胳膊,穿完一只,穿另一只。
  林晋慈起初有些不愿意,这样好像没有把她当做成年人对待,手肘朝后很轻地躲了一下,但是还是被傅易沛一把捉回来,塞进袖筒里,然后又觉得,好像只是感到奇怪,心里并没有不喜欢的意思,林晋慈小声咕哝,说会热,她刚刚在室内才脱掉外套,而身上这件米白的外套还带着傅易沛的体温,纤维都似在发烫,不太舒服,像发烧的人裹紧被子,愈加燠热。
  “晚上在降温,你待会儿睡着会容易感冒,你忘了你前阵子流感受了多少罪了?”
  傅易沛苦口婆心,林晋慈想到头重脚轻去医院输液的经历,这才乖乖不动。
  由着他给自己穿上袖口足以遮住指尖的宽大衣服,然后手指如小虫一样,一点点挪,慢慢爬出来,露出一截透粉的手指。
  傅易沛很高,外套也很大,过长的袖口堆折在腕间,又被水袖般摆出去,林晋慈弯弯唇,想到幼时暑假在外婆家披床单演戏的表妹,好像获得了一点小时候错过的快乐。
  “这两个垫子不知道被多少人靠过,肯定不干净。”
  傅易沛安排好靠垫合理的位置,因为林晋慈要使用,又忍不住嫌弃它们不够好。
  拉好外套的拉链,傅易沛甚至把外套后面宽宽大大的帽子都扯起来,给林晋慈戴好,保护她的头发,然后让她比较舒服地枕在自己的腿上,低眼看她。
  “睡吧,待会儿喊你起来玩。”
  在秋千上曲腿侧躺的林晋慈好像不是很困了,睁着雾蒙蒙的眼,问的问题却暴露她并没有清醒的事实:“我就喝了一听啤酒,你呢?”
  “三听。”
  “平均每人喝了两听。”
  傅易沛失笑:“完全正确。”拇指落在林晋慈肌肤薄又发红的眼角,在那颗褐色小痣上轻轻蹭了两下,“先别算数了,大数学家。”
  林晋慈不肯闭眼,认真纠正道:“我是不可能成为大数学家的。”
  “哦,是我弄错了,快睡吧,大建筑师。”
  林晋慈睫毛敛了敛,白皙的脸庞被过多的绯色占据,一瞬鼓腮的神情,如纯真的小孩子,声音低下去:“这个……可能也是成不了的。”
  傅易沛拉起她的手,醉意太盛,林晋慈连软软的手掌心都是热的,他垂眼细瞧,林晋慈的手指动了动,以示疑惑,问傅易沛在看什么。
  “看你的命运。”
  “什么命运?”
  傅易沛一本正经:“掌纹里显示你以后肯定会成为大建筑师。”
  林晋慈再喝多也知道了,这是毫不负责的胡话,再灵的手相大师也顶多能看一看这个人事业运好不好、感情顺不顺,哪有上来就能从命运里直接看到“大建筑师”这么具体的内容的。
  林晋慈偏过头的样子罕见地有些娇,说“胡说八道”,把手抽回来,自己又朝掌心里看了看,她只大致会分辨代表生命、智慧和感情的三条主线的位置,也是之前别人讲过,她才记得的。
  读初中时,班里有个女生很喜欢帮人算手相,看过班里每个女生的手,曾分析林晋慈的感情线,说她的感情并非一帆风顺,会有很多年为情所困,必须要慢慢熬。
  林晋慈跟傅易沛转述,又不相信地说,这种手相推测没有科学依据。
  眼皮很快沉沉合上,身体里蒸腾的热气让林晋慈如同按下休息键的机器,很快进入睡眠调整的状态。
  片刻后,有脚步声从喧闹又较远的小楼门内走出,可能是来找他们,脚步声渐近,在那人没说话前,傅易沛压低声音说:“嘘——她睡着了。”
  那时候窝在充满傅易沛清冽气息的柔软外套里,被人轻轻拍着胳膊,悉心护佑。
  蓝调的夜空静谧无声,几株晚春的玉兰都不忍心随意落花惊扰梦中人。
  醉后酣睡的林晋慈又如何能想到,她手心的那条感情线,长而有裂,最后,一字不错地对应谶言。
  第37章
  林晋慈醒来,梦里玉兰盛放的晚夜,已经过去六年。
  记得那天晚上她睡了很久,傅易沛没有喊她,一直陪在她身边,等她睡饱了,自己醒来。
  林晋慈将手背贴到眼皮上揉了揉,酒意散去大半,颊上仍有淡淡红晕,人看着迷糊,却第一时间开口问:“要打桥牌了吗?”
  可能没想到她刚睁开眼,脑子尚未清醒嘴里就惦记打桥牌,傅易沛笑了一下,说就等着她睡醒大杀四方了。
  桥牌是外婆教的,林晋慈很少输。
  高中玩这个,成寒和汤宁都抢着要和她组队,基本她在哪边,哪边就会赢。跟傅易沛的朋友玩过几回后,大家也
  都知道她很厉害。
  林晋慈那晚一连输了几局。
  虽然当时没有因为这一点胜败感到任何不悦,但后来林晋慈回顾梳理,总觉得那晚她在牌桌上的无能为力,仿佛某种极乐时刻即将急转直下的前情预告。
  ——她不可能这样一直高兴下去。
  极简风装修的卧室内,在电动窗帘打开的细微声响中,林晋慈坐在床上,低头看自己的掌心,另一只手的指尖,触碰着感情线的纹路,缓缓划动,最后停在裂痕处。
  裂痕……
  那是小楼生日宴之后的周末。
  崇北春光仍在,当天的天气十分晴朗,适宜出游。林晋慈早上系里有事,她和傅易沛约在下午见面,去看一个建筑大师的个人展。
  太阳偏西时分,他们牵手从展厅出来,想找个地方吃饭。
  当天附近还有别的活动,街道挤满游客行人,几乎只要稍有口碑的餐厅门口都排起令人望而却步的长队。
  傅易沛问她吃中餐还是西餐。
  林晋慈手中拎着装有文创周边的小礼盒,是一个很小的建筑模型,脸上蒙着些许疲累。
  下午看展没有很辛苦,但是中途手机响了好几次,系里老师发来需要她填写核对的信息表,抽掉许多精力。
  打算出国留学的事情还没有跟任何人讲,包括傅易沛,她没有和人商量的习惯,没有完全想清楚的事情,不知道如何开口,也担心傅易沛会提出与她想法不一致的话来。
  每个快乐的瞬间,都因不想破坏快乐,而一次次被判定似乎不是好的时机。
  林晋慈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边,一时没有说话。
  傅易沛看她的表情,觉得她可能是不想挤在人堆里排队,忽然想到他舅舅家就在附近,开车过去大概只要十分钟,便拉着林晋慈前往。
  林晋慈从来不向父母透露她在崇北的生活内容,好坏都不愿说,偶尔被问起也只会讲两句模棱两可的话,敷衍过去,而傅易沛,更是她不会向家里透露的秘密。
  所以她也抗拒去见傅易沛的长辈。
  恋爱也快一年,可内心里觉得见男朋友的长辈并不是一件可以随意对待的事,至少要做一些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