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梦蜉蝣 第4节
  那天大家对章岩的武侠江湖高谈阔论,太多耳熟能详的经典角色,天涯浪子,寒江蓑客,泥金画里的抚琴女,红绸鼓下的喊冤人……林晋慈只觉得这些故事背后都有一个很奇怪的逻辑——人在孤独的时候就会想去爱一个人。
  真的好奇怪。
  虽然在看完电影后不久的一个雨天,她又有了新感悟。
  那天请客看电影的人,递给她一沓男主演的签名照,说那天散场听到她跟其他女生一块在聊这位剧情里的孤胆英雄,林晋慈认可了其他女生夸该男演员颜值高的话题。
  林晋慈没有接那一沓签名照,她回忆了一下,然后说,自己并不喜欢他。
  当时说“嗯”只是基于少一点麻烦的谎话,她说不喜欢,就会被追问为什么不喜欢,她说不认识不清楚,可能会得到过分热情的科普安利,只有说“嗯”是最简单的,其他女生听了,就像一句势在必行的夸奖得到了妥善收尾的应和,可以去夸该演员另一方面的长处了。
  他明白了,但还是要把这些签名照塞给林晋慈,让林晋慈去送给那些喜欢该演员的女生。
  他撑着伞,对她说:“那你喜欢谁,告诉我。”
  伞面上的雨点密集,落雨声像重叠的心跳。
  林晋慈想起那天电影里一个衔接流畅又极具美感的镜头,也是一个雨天,水汽成灾,伞就成了陆地上的岛,人一直不像人地活着,爱上某个人的时刻,好似才真正以自己的面貌存在。
  电影里管这个叫“不枉此生”。
  林晋慈在一个相似的雨天里恍然。
  那个人追问她喜欢谁。
  “是没有,还是不想说?”
  雨还在下,林晋慈撑伞踩过校园路上浅浅的积水,不去看他,也不说话。
  ……
  表妹谈起章岩也同样头头是道。
  “网上都说章岩纯艺术咖,商业运作的事他搞不来,后面启映重整,就剩章岩这块招牌,那几年也拍了不少片子,《尘浪2》被骂到底裤不剩,说消费情怀,网友说如果给章岩一个按钮,按下去,就有一部片子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一定会选《尘浪2》,不过据说那时候章岩拉不到投资,再牛的美学大师也只能屈服于狗屎资本。《炉香未烬》和《集客镇》叫好不叫座,还是章岩式的武侠江湖,不过很多观众已经不吃这套了,《澡雪》票房口碑都一般,这片子也不是章岩导的了,直到《瞭望春秋》上映,启映从传统武侠古装大片转型,一边开始往小成本文艺片里布局,一边做动画,据说他们的特效团队也很强,启映就此,病树逢春!开启第二轮捞金时代!”
  等表妹一气讲完,林晋慈很轻地点了一下头:“嗯,你说得还挺好。”
  “那当然啦,我做了功课的!”
  表妹鬼鬼祟祟往厨房位置瞥了一眼,观察亲妈行踪,收回视线,也一并压低了音量,凑到林晋慈跟前说:“我本来是准备投其所好,跟傅易沛说这些的。”怕林晋慈不知姓名,又补了一句,“傅易沛,就是下午酒店房间里的那个男人。”
  林晋慈在心里说,她知道。
  她当然知道他叫傅易沛。
  林晋慈在宜都的南安高中跟他当过两年的同班同学,大学都在崇北读书,崇大和电影学院近到步行可至,她和这个人吃过饭,看过电影,做过许许多多的事。
  表妹习惯了林晋慈对事少有评价,见林晋慈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放出自认为更重磅的消息。
  “傅易沛不仅是章岩的外甥,而且还是启映现在的老板,权力很大的,本来嘛,我准备这些是打算跟他从风花雪月聊到诗词歌赋,好让他引我为知己,哼!结果才刚见面他就说我误会了,请我离开!”
  气愤完的表妹陷入新的困惑之中,想拉着林晋慈一块分析:“姐姐,你说他下午才一脸对我毫无兴趣甚至厌烦的样子拒绝我了,这才过去几个小时,他公司的人就打电话约我去试镜,这什么意思啊?欲擒故纵?”
  林晋慈思忖片时,提议道:“要不,你试试当编剧?”
  表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很是羞耻地鼓腮,跟个河豚似的哼哼:“姐姐~”
  小姨从厨房端着甜汤过来。
  “姐妹俩聊什么呢?有说有笑的。”
  话音刚落,表妹就立刻不笑了。
  林晋慈接过汤碗,回答道:“在聊刚才那通试镜电话,说是一个大公司打来的,我问她可不可靠。”
  “是啊,这年头骗子太多了。”小姨坐下来,一脸忧心地附和着,“所以你表妹一个人在外面跑剧组,我跟她爸爸是真不放心。”
  表妹嘴噘得能挂油瓶,甜汤在手也一口不喝,用很重地力道将碗搁回桌面上。
  餐桌气氛俨然又要结冰。
  林晋慈轻瞥了一眼表妹,对小姨说:“好像机会挺难得的,刚好我明天没什么事,到时候陪她一块去看看,要是电话里的消息不实,我就送她回来。”
  小姨最终松了口。
  “小慈,真是麻烦你了。”
  林晋慈捧着汤碗,笑了一下:“刚刚您还说我们之间不用客气。”
  甜汤喝完,林晋慈没再久留,跟她们告别。
  小姨家住的是老居民楼,楼道装的是声控灯,到一层,亮一层,快到一楼时,林晋慈两手空空,才想起来小姨打包好的东西忘了拿。
  折返回去,隔门听到里头的对话,伴着收拾残羹剩菜的声响,小姨怪起女儿来:“你刚刚也是,昏头啦?跟你姐姐说那种话,什么独生女,以后提都不要提!”
  林晋慈收回按门铃的手,在门前顿了几秒,重新在黑暗里一阶阶走下去。
  灯总是迟缓地亮,她也不因缺少光线而脚步急躁。
  她总是很能适应。
  或者说她缺少许多常人的感知,偶尔得到小心翼翼的保护,她反而会有些莫名其妙。就像习惯了阴湿环境的植物,被抱去晒暖和的太阳,会觉得,其实也没必要。
  第4章
  臻合建筑事务所在一栋洋房式的三层小楼里,灰砖铺就的停车坪年深月久,风侵雨蚀,难免坑坑洼洼,停车体验感不是很好。
  林晋慈从小姨家驱车过来,以为周六晚上事务所没什么人,却意外看见老板唐蓁的车子停在对面。
  亮屏的手机显示表妹发来的信息,一条地址分享,一条长语音。
  林晋慈将车子停稳,拿起手机,没点开,转了文字,看着屏幕上的信息一点点生成。
  “姐姐,我之前查启映传媒的信息,忘记看地址了,你看,跟你公司好近哦,好像就隔了两条街,上次给你送东西我都没注意,原来旁边那栋亮灯的大楼就是。”
  何止表妹,连林晋慈也从没有注意过。
  林晋慈去年入冬回国,连春节都留在事务所赶工期。除夕夜唐蓁带着女儿茜茜来给事务所加班的员工发红包和礼盒,给林晋慈单独带了一份饭。唐蓁一进办公室就打趣她:“林工真是实在人,我请你回来帮帮我,你这头一年,就给我卖上命了啊?”
  林晋慈坐在三楼窗边的椅子上吃饭,城市禁烟火,新年夜也没什么热闹景致,倒是手机里一堆积压的非工作信息,震动得没完没了。未接电话也有好几通,都是林父宜都打来的,林晋慈把手机放到视线之外,没有要管的意思。
  穿着红毛衣和小裙子的茜茜,蹦跳着来到林晋慈身边,忽然指着窗外,要她看:“小慈姐姐,你看,那里在
  放烟花!”
  市区哪来的烟花?
  林晋慈转过头,不远处高楼的外立面上有烟花的光影,一朵朵,忽明忽暗,如真实的烟花腾空绽放,是那片黑夜里唯一醒目的光。璀璨到有几分寂寥。
  林晋慈下车,点开表妹发来的地址,屏幕跳转到导航页面,点击路线,显示距离为1.2千米,三角形的定位箭头反了,随着林晋慈挪步转身,箭头也调转为正。
  看到那栋曾经亮过新年烟花的大楼,那一刻,导航里毫无情感的女声提示林晋慈:方向正确,开始为您导航。
  下一秒,林晋慈将整个导航页面从屏幕上删去,声音图像骤然消失,周遭连同微微沸腾的血液都安静了下来,只有被她操控的车钥匙,按一下,突兀的锁车声响,封闭了一切。
  林晋慈插兜,深呼吸,朝事务所走去。
  那栋大楼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又无声无息地始终亮着。
  周六晚上是唐蓁答应茜茜的亲子时间,通常这个时间点,唐蓁很少还留在事务所,但车的确停在下面。
  工作区亮着几台电脑,工位上没有人,可能是去吃饭了。
  在去自己办公室的路上,林晋慈碰上焦头烂额的实习生。
  臻合一般不会安排新来的实习生画cad,实在人手不够的情况除外。
  最近就是特殊情况。
  前同事陈鹤鸣设计院出身,又是臻合元老级别的高级建筑师,跟唐蓁政见不合早有苗头,林晋慈的到来给臻合带来更具国际视野的新能量,同样也让曾经的“第一员大将”忧恐地位不保,陈鹤鸣跟臻合一拍两散是迟早的事,可一下带走两个老员工,投奔死对头,还是让唐蓁很不好受。
  人事接到紧急任务,在招到兵马之前,这批实习生得先当牛马用一阵子。
  实习生连事务所的软件都还没用明白,捧来电脑,跟林晋慈请教问题。
  林晋慈刚说完,隐隐听到一些激烈的对话声,像从唐蓁亮灯的办公室里传来。
  实习生缩着脖子,小声跟林晋慈透露:“唐蓁老师从晚七点过来,就是这样了。”
  “怎么回事儿?”
  “刚刚琳达姐进去汇报听了一嘴,好像是陈鹤鸣之前负责的‘大野之宴’民宿改造项目,他要带走。”
  林晋慈了然,即使橄榄枝是直方那边先抛出来的,陈鹤鸣去了新地盘,也得有拿得出手的案子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
  唐蓁一贯强势,绝不可能允许自己碗里的肉被抢去,还成了老员工给死对头的投名状,但林晋慈一早听说,这个徐姓客户跟陈鹤鸣有私交,先前就一直是由陈鹤鸣负责的。
  臻合想要力挽狂澜留下这个客户可能也不容易。
  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林晋慈把助理整理出来的新资料看了一遍,先前的项目档案也一同调出来,这位徐先生的审美实在包罗万象,既崇今,也爱古,中式西洋来者不拒。
  本来林晋慈打算去找唐蓁聊聊,不料唐蓁倒先敲了她的门,没进来谈谈事务所的当前难关,站在门口,匆忙挽着羊绒披肩,焦心难掩地跟林晋慈交代:“茜茜发烧了,我得先回去,大野之宴那个项目,周一开会我要跟你好好讲讲。”
  “好,路上开车小心。”
  人都走远了,唐蓁还不忘返身回来提醒:“你也早点回家,别在公司一忙就是一个通宵!还没到打仗的时候呢,别天天冲在一线,注意休息!”
  林晋慈从不认为自己是工作狂,只是能让她觉得有意思的事情不多。她宁愿休息日都待在工作室里,接到来自父母的电话,告诉他们,现在工作很忙,没时间回宜都,也不愿意回到摆满珍馐的家中,从他们期待的阖家团圆的戏码里领一个寻常女儿的角色。
  她也演不好。
  该喜极而泣时,她无动于衷,旁人掏心掏肺起来,她冷眼旁观,也总是令人尴尬。
  这么难演的戏,干脆能不演就不演了。
  所以读书时她爱学习,长大了爱工作。
  倘若真是人生如戏,她也更偏爱那些无需太多情感参与的选段。
  曾经有人点破她的状态不健康,说她一直在规避人与人之间可能产生的麻烦,可是人与人之间一旦没有了互相麻烦、没了牵绊,也就一并丧失了产生快乐的可能。
  那时候的林晋慈不喜反驳、懒得解释,连这种出于善意的劝导,她也只会敷衍地笑一下,说谢谢。
  第二天早上,林晋慈开车到小姨家,接表妹去启映试镜。
  表妹坐上副驾,塞进来两个大袋子。
  “姐姐,你昨晚忘记把这些东西带走了。”
  林晋慈知道,只是疑惑。
  “怎么……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