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钗之下 第72节
  京中有些权贵也会找像苏迎雪这样的女子当做外室,他们有权有势,临猗坊的掌事们拿他们没办法,所以只要这些女子不离开京城,不隐瞒自己的行踪,坊里的掌事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出了事也有那些权贵挡在她们前头。不过现在朝廷大刀阔斧地整肃吏治,很多官员都不敢这么做了,就怕被人弹劾作风不正。
  萧祈安将苏迎雪安置在自己的私宅里,柳姨娘亦跟了过来照顾苏迎雪。
  苏迎雪并没有告诉柳姨娘她假孕的事,因此柳姨娘心中十分高兴,这日,将安胎药递给苏迎雪后,她忍不住笑道:
  “我便说你身子没有问题,都是你之前的夫君身子弱,没有用,你才怀不上。”
  苏迎雪刚端起安胎药,闻言心不由得沉了下。
  她之前的夫君的确身子羸弱,所以在她二十岁那年,他便死了。
  苏迎雪从来不愿意去回忆在夫家的日子,除了新婚那段日子算得上幸福,后面的日子只要一回想起她的心头就只剩下了苦涩。
  她的夫君是家里独苗,为了怀上孩子,她被他的母亲逼着喝各种各样的补药,尝试各种各样的方法都怀不上孩子。那段时日她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药罐子,明明有病的不是她,她却要与她的夫君承担一样的痛苦。
  从那以后,她便心怀怨恨,怨恨她的夫君,怨恨他夫君的家人。他家在结亲前根本没告诉她的夫君常年喝药,是个病秧子。
  每当她被逼着喝药时,她就忍不住在心底诅咒她的夫君早点死算了。她宁可守寡,也不愿意过那样的生活。所以她夫君死的时候,她没有悲伤,甚至有种解脱了的感觉。
  她的夫君死后,他家也断了香火。她想,这是上天对他们的惩罚。
  苏迎雪放下安胎药,嗔怪道:“姨娘,别说他家的事了。”
  她并不想喝安胎药,然而宅邸里有萧祈安的人,她担心自己假孕的事被发现,只能咬牙喝了。
  “行,不说了。”柳姨娘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里面最好是个大胖小子,这样我们母女二人将来就有倚靠了。”
  苏迎雪肚子里什么都没有,见她眉眼堆满欢喜,不由心烦意乱,“难道女儿就不好么?我就不能当姨娘你的依靠了?”
  柳姨娘没想到她这么激动,怔了怔,而后叹着气解释:“我也没说女儿不好吧,只是你生了大胖儿子,也许他们那边才肯承认你的身份。”
  苏迎雪自然明白她所言,只是这儿子是不可能从她肚子里冒出来,她也跟着叹了口气,而后握住她的手,目光坚定地道:“姨娘,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过上风风光光的日子,等到了那时,姐姐和她的母亲都不敢再无视你。”
  柳姨娘问言眼睛不由得红了红,欣慰地点头,“我的好女儿,有你,我便知足了。”
  她这辈子一直在努力往上爬,努力让人看得起自己,她活在世人的眼光里,但是比这个更重要的是,她的女儿。
  ***
  时值七月,天却依旧炎热得很。前两日下了雨,苏清妤一直不曾出门。
  这日苏清妤用了早膳之后,便带着元冬和阿瑾去了自己的另一处屋宅,前些日子她托牙行的人帮她将屋子租赁了出去。租屋子的是一位叫王禅的年轻书生,听说是为了秋闱,想搬出家里,找个清净的屋子用功念书,所以就租了苏清妤的屋子。她那所屋宅的确是偏僻清净,周围只有寥寥无几的居宅,平日里也没什么人去到那边。
  昨日那书生托人告诉她,他睡的房间床顶漏雨,苏清妤心里有些愧疚,她第一次租赁屋宅给人,很多事情不大懂,也没想到租之前里里外外检修一番,给人家添麻烦。
  大概是知道屋住是位年轻的女子,所以苏清妤去到那里时,那位书生避了出去。苏清妤让阿瑾找来了工匠,修补好了房顶,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别的地方,确定无错漏后,才给工匠酬劳,叫他回去了。
  忙完一切,苏清妤都没见到那个书生。
  从租屋出来后,苏清妤带着元冬和阿瑾去酒楼吃了一顿饭,回到宅邸已经是傍晚时分。
  一天便这么过去了。
  算算日子,距离她去与陆文旻去相府那日已经过去了许多天。大概朝中事忙,傅清玄和陆文旻都没有找过她,苏清妤倒也过得自在。
  ***
  是夜,苏清妤卸了晚妆,正欲就寝,阿瑾却进来禀报,说傅清玄来访。苏清妤惊讶,犹豫了下,没让人去请他进院,而是又披上了衣服,出了门。
  青玉街多为住宅,一入夜,万籁俱寂,道路上几无行人。苏清妤出大门时,云遮了月周围的房屋笼于浓浓夜雾之中,仿佛庞然大物深邃幽伏着,令人不禁有些害怕,直到看到傅清玄的马车静静地停在高大的树荫之下,她的心才定了下来。
  从元冬手上接过纱灯,苏清妤让她回去休息了。
  吴峰看到她,放下了脚蹬,又帮她接过纱灯。苏清妤上了马车,看到傅清玄靠着在几上看书。看到她,他微笑放下了书,目光在她身上扫过。
  苏清妤已经散了发,因为出得匆忙,她忘了换鞋子,穿的是在内房走动的软底碧云罗睡鞋。
  “大人怎么来了?”苏清妤问,心中很是吃惊,这应当算是傅清玄第一次主动来找她,除了有重要的事情,她已经想不出别的理由,所以她内心有些忐忑不安。
  傅清玄从宽袖中拿出枚碧玉簪子,递给她。
  “你落在我书房里的簪子。”
  这簪子果然是掉到他那里了,那日回去之后,元冬提醒她,她才知道自己的簪子掉了。想来想去,除了两人在书房里做事时过于激烈甩丢了簪子,她想不到还能丢到了哪里。苏清妤没想过去找回来,也没想过傅清玄大半夜来此,只为将这簪子送回。
  她愣了片刻,才连忙接了簪子,“多谢大人。”苏清妤犹疑了下,“大人可是还有别的事?”
  傅清玄回得干脆:“无了。”
  苏清妤有些懵,因为太过诧异,不知道说什么,就只“哦”了声。
  苏清妤一到了夜里,脑子就有些迷糊,不像白日那样清醒。她此刻有些犯困,不愿意多思考,只想回去休息,便不觉道:“时辰不早了,大人早些回去歇息。”
  她说这话时秀眉微微地皱着,因为困倦,脸色显得有几分不耐烦,以这样的神色说出这样的话无疑给人一种下逐客令的错觉。
  傅清玄手肘往几上一靠,歪了歪身子,脸上并不显露一丝情绪,“我特地给你送了簪子过来,你却将我拒之门外,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虽是不悦的话语,但因为他注视着人的目光似春月流水般,宁静温润,便让人感觉不到一点被冒犯的感觉,反而让人心生愧意。
  加上苏清妤这会儿脑子是迟钝的,她下意识地问了句:“啊,那你想怎样?”
  傅清玄也顺着她的话道:“陆夫人应该请我进去喝一杯茶吧。”
  说话时,他眼眸含笑,仿佛有光华流转摄人心魂,苏清妤本不想请他进去喝茶,但在他那样的目光注视下,她竟然不由自主地点了头,等回过神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从马车上下来,苏清妤不敢与他对视,不知道是否是错觉,她总觉得这人总是若有似无的勾引着她。
  苏清妤正想着事情,没有注意到门槛,绊了一跤,就在她差点栽倒之际,傅清玄的手臂捞住了她的腰。
  苏清妤惊魂甫定,就听到傅清玄轻笑道:“想什么这么出神?连门槛都没看见。”
  苏清妤这会儿整个人都扑倒了他怀里,他微弯下身,唇靠近了她的耳畔,压低的声音似情人间的耳语。
  苏清妤只觉得耳朵酥.酥麻.麻的,身子不觉颤栗了下,困意彻底被赶跑了,“我什么都没想。”苏清妤若无其事地推开他,准备往前走。
  傅清玄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苏清妤心口一跳。
  “我来拿灯吧。”傅清玄解释自己的意图,随后掌心似不经意间一般滑过她的手背,接住她纱灯的柄。
  苏清妤放下手后,只觉得手背依旧遗留着他的手温与触感。她皱着头看向傅清玄,他目不斜视,从容前行。她有些怀疑他故意的。
  苏清妤让元冬去休息了,将傅清玄带到厅堂,发现厅堂漆黑一片,她平日里没亲自点过灯,找不到点灯的工具,阿瑾也不在。她有些窘迫,不由得在心里抱怨傅清玄为什么要大晚上过来,还要进屋喝茶。大晚上喝茶,也不怕睡不着觉。
  苏清妤有些尴尬地看向傅清玄。
  傅清玄没说话,微笑回望着她。
  苏清妤想了想,还是将他带到了自己的卧房,门开着,她出来时,留了一盏灯,但这会儿屋里也是乌漆墨黑的,大概是被风吹灭了。
  苏清妤假装镇定地找生火工具,然而翻了好几处地方都没找到,她怕傅清玄笑话她,便自言自语道:“我明明记得放着了。”
  “别找了。”傅清玄看出了她的窘迫,笑着将纱灯的罩子打开,拿出里面的蜡烛,将她卧房的灯点亮了。
  苏清妤见状有些懊恼,她竟然没想到这个方法,不过这也不怪她,她平时没有被这些小事困扰过,加上她此刻真的很困,根本不愿去动脑子。
  苏清妤转身去给人泡茶时,忽然想到一事,方才在厅堂时,他为什么没有做这件事,等到了她的卧室才做?以他的机智不可能现在才想到,那么……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苏清妤理清这件事后瞬间心生不悦,这人真会算计。
  “无妨,冷茶也不错。”他道。
  苏清妤便给他倒了一杯冷茶,一回头,见他立于墙壁旁,看着挂在上面的画作,心中一惊。
  “大人,喝茶吧。”她连忙道。
  傅清玄收回目光,来到她身旁落座,端起茶入口,大概是泡太久了,这茶十分苦涩,饮了一口便放下了。
  “若我没记错,那幅画是我刚入翰林院之时所画。”他用一种让人十分舒服的语气与苏清妤交谈,神色亦十分坦然,似乎真的只是来喝一杯茶,并没有怀着别的目的来此。
  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室,任谁也禁不住多想,苏清妤原本有些警惕,但面对这样的他,她却不由自主地放下提防,坐到他身边,“原来那幅画是大人的作品。”苏清妤又开始装傻,“我只是觉得这幅画意境不俗,看了一眼便叫人无法忘怀,便将它挂了上去。”苏清妤望着那幅画,她第一眼看到它是注意到了上面的竹子,后来发现画里还有一人,被竹影遮挡着,不仔细都没看出来,那人的背影看着安静又莫名孤独,让人禁不住有些在意。
  傅清玄轻淡一笑,“谬赞了。”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笑容似乎有些惆怅的感觉,但很快就不见了,他提起另一件事:“为何不回陆家?”
  不怪他有此疑问,在他眼里,苏清妤与陆文旻还是夫妻,陆文旻没回扬州也就算了,如今他回了扬州,苏清妤再不回陆家住怎么也说不过去,所谓的清修只能哄哄小孩子罢了。
  苏清妤愣了下,微垂眼眸,“我不想看见我婆婆,大人想必也知晓我婆婆是什么样的人吧?”苏清妤做着委屈状,那段时间傅清玄想必已经将陆家的人与事摸了个透。
  傅清玄微颔首,“那你们夫妻二人分宅而居,感情不会变淡?”
  他语气淡然,好似随口一问,却让苏清妤再次心生警惕,如果回答不好,定会引起他的怀疑。
  苏清妤假装有些口渴,给自己倒了杯茶,将茶一饮而尽,苦涩而清凉的感觉刺激得她脑子清醒不少。这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关心她的私事,但他的目的为何,她一时也猜不到。他强占人.妻,故意让陆文旻听到他们欢.爱的动静,也好意思问她这种话。
  心里虽然有怨言,但她不会在这种时刻说出来,让两人的氛围变得暧.昧,她今夜并不想与他发生什么。
  “大人未曾娶妻,想必不曾听过小别胜新婚?”苏清妤笑了笑,只是笑容显得有些揶揄。
  傅清玄面色未改,“原来这是你们夫妻二人的小情趣。”他端起茶,又饮了一口。
  苏清妤等他放下了茶,正要提醒他明日还要上早朝的事,然后赶人,然而他许久都没有放下茶,一抹思考浮上他的眉宇,他好像在回忆着什么事情。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太湖石畔的桃花树下吧。”他忽然抬眸,眼神专注地凝望着苏清妤,那一眼仿佛穿透时空,令岁月倒流,将她蓦然推到当年落花时节。
  苏清妤平静的心湖泛起阵阵涟漪。
  “我记得你当年穿着一袭水绿色的衫裙,挽着双丫髻,手里抱着几本书籍坐在一块山石上。”他顿了下,随后毫不吝啬地赞道:“甚美。”
  他唇角微微上扬,笑容轻柔,与当年的那抹笑完完全全地重合在一起。令苏清妤许久缓不过神来,连他最后的赞美也没听到。
  “时辰不早了。”
  傅清玄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如同石破镜面,将她脑海中的追忆砸得四分五裂,她的魂灵瞬间回到现实之中,只见他从容起身,面色如常:“明日还要上早朝,我这便走了。”
  在他转身那一刹那,苏清妤不觉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等他投来疑惑的眼神时,她又缩回了手,若无其事地道:“我送你。”
  “嗯。”傅清玄轻轻应了声,随后往门口走去。苏清妤提着纱灯,静静地跟随着他,直至大门口。
  明月挂于树梢之上,夜空澄澈,星子漫天,院中静悄悄的,只有虫吟唧唧。
  “便送到这吧。”
  傅清玄回身与苏清妤道,眼里的柔意令苏清妤心尖一颤,差点忍不住开口挽留他,好在她及时地回复理智,没有被他蛊惑,她点点头,赶紧道:“大人,慢走。”
  傅清玄笑了笑,没说什么,转身离去。看着他的马车消失在夜色中,苏清妤关上门,心里却怅然若失。
  第63章
  租苏清妤屋宅的人名叫王禅,正是她隔壁那位宋钰的同窗兼好友。
  王禅并不知晓这屋子的主人是宋钰口中的那位陆夫人,只知她叫苏清妤。
  王禅是世家子弟,其父是国子监祭酒,自小家教甚严,敏而好学,长大后他品学兼优,一直是世家子弟的典范。他敬仰的人是傅清玄,一直立志成为他那样的人。所以当有人说他不论是容貌和才智都有当年傅清玄的影子时,他内心是喜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