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钗之下 第28节
  苏清妤回过神来,不安地看了眼沈姚华,见她神色淡定,一点都不吃惊,顿时恍悟,看来萧嫣然这种事之前没少做,她心中的忧虑稍减。
  沈姚华端起自己的茶把苏清妤拽出了屋子,然后悠哉悠哉地坐在萧嫣然方才坐的藤条摇椅上饮茶。
  苏清妤坐在她旁边的竹椅上,时不时回头看眼屋内。
  屋里头的萧嫣然依旧在大哭大闹,头上的簪子被她拔下来,扔了一地,尽管闹成这样,她也没把自己的侍女叫进去。
  苏请妤想到她的侍女,环顾庭院,发现她躲在那棵高大的梧桐树后,仿佛很怕被人发现似的,唇角微微一动。
  “华姐姐,真的不必管郡主么?”苏清妤终究还是和萧嫣然不是太熟,她担心事情闹大。
  沈姚华冷冷地瞟了眼屋内,“不必管她,她自己哭够了就消停了。”
  尽管沈姚华说得十分淡定,苏清妤仍旧有些放心不下。
  沈姚华瞥见她神色惴惴不安,想了想,开口询问:“你方才不是有话要与我说?”
  苏清妤定了定神,回:“定西侯夫人前日到访,在我婆婆面前替我说了好些话,又让我常常到她府中做客,你知道的,定西侯夫人的兄长是我夫君的恩师,陆老太太自然要卖她面子,我这次出门便用了去拜访定西侯夫人的借口,我婆婆也不好说什么。”说起此事,苏清妤心情才畅快了些。
  见她脸上有了笑容,沈姚华也就放了心,打趣道:“原来是找了定西侯夫人这么一个靠山。”
  苏清妤笑了笑,忽然瞥见院门口走进来一双人影,大的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子,小的是个五六岁的男童,两人穿着锦衣华服,模样都十分俊秀白皙,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不过二人脸上衣服上全是泥巴,仿佛泥地里滚过似的,小的手上还提着几只用草绳串起来的田鸡。
  这二人正是沈姚华的夫君与儿子。
  苏清妤往沈姚华那边看去,她的脸色很不好,眼里射出火光,偏偏那二人还没发觉,你往我脸上抹一点泥,我往你衣裳蹭一点泥,嘻嘻哈哈,有说有笑。
  “啪”的一声,沈姚华放下茶,抄起廊柱旁边的扫帚,呵斥:“阿郎!”
  这时那年轻男子终于感到不妙,笑容一滞,在沈姚华冲向他时,丢下儿子,拔腿就跑。
  “都多大人了,还弄得满身泥巴,不怕人耻笑!”
  男子一边仓惶躲闪,一边解释:“夫人,这实在不怪我,是小郎顽皮,非要去农田里抓田鸡,他被牧童的牛撞进了田沟里,我为了救他,也跌了下去。”
  男童看到母亲凶悍的模样,瞬间忘了他父亲的叮嘱,“母亲,父亲他说谎,是他想吃田鸡,才带孩儿去田里抓田鸡的,也是他为了抓田鸡不小心将孩儿撞到田沟里的。”
  沈姚华瞬间更加生气,一扫帚打在他的背上,疼得他龇牙咧嘴,俊秀的脸变得无比扭曲。
  男子没想到自家儿子出卖了他,气得跳脚,“夫人,是你儿子说谎!”
  男童急吼吼地:“不对,母亲,是父亲说谎!”
  苏清妤面色平静地看着在院子里追逐的那对男女,这样的情形已然发生过无数次,她早已经见怪不怪。
  沈姚华的夫君名叫慕良臣,他的父亲是名游侠,母亲是商户之女。慕良臣比沈姚华小三岁,二人的亲事是他们二人的父亲在一次醉酒后定下来。
  沈父和慕父是至交,一次两人喝多了,沈父抱怨自己三岁的女儿性情顽劣不堪,恐将来嫁不出去,彼时慕父的妻子即将生产,慕父便道若他妻子生的是小子,便让儿子娶了他女儿,沈父同意了,后来慕父的妻子果真生了个儿子。
  三岁的沈姚华听说自己有了个小夫君,屁颠屁颠地跑去看,一帮大人逗她,问她要不要慕良臣做她的夫君,沈姚华见慕良臣生得粉雕玉琢似的,只把他当做了会说话会动的娃娃,心爱得很,便点点头,整日小夫君小夫君地叫。
  后来慕良臣会走路会说话了,也一直跟随在沈姚华屁股后面,对她唯命是从。
  两家人见他们二人关系好,就真把亲事定下来了。
  慕良臣十八岁那年,他的父母把他送到沈府当了上门女婿,他们二人则浪迹天涯,快活潇洒去了。
  沈姚华每每与苏清妤提起当年那些事,便后悔得咬牙切齿。
  在沈姚华眼中,慕良臣文不成武不就,猫憎狗嫌,除了一张脸实在俊秀,其余一无是处。
  不过,苏清妤觉得他还是有一处好的地方,那便是小郎一直由他带。只是近来沈姚华有些犯愁,只因小郎越来越像慕良臣,即将往着猫憎狗嫌那条道奔去。
  “你给我站住,还敢给我跑!”
  慕良臣的父亲是个侠客,作为他的儿子,慕良臣毕竟还真有点功夫,跑起来仿佛会飞似的,沈姚华有些难追上他。
  “我就跑,夫人,你抓不到我。”
  别看慕良臣现在笑嘻嘻的,等被沈姚华抓到,只怕就笑不出来了。苏清妤曾经亲眼见过沈姚华将他揍哭过,是真的揍哭。堂堂七尺儿郎,一边躲在墙角边哭一边发誓要休了沈姚华。
  休了沈姚华这句话听得人耳朵都快长茧子了,可至今仍旧没能实现,也不知道他是太怕沈姚华,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苏清妤也不知晓,不过她觉得这对夫妻挺有趣的,她和陆文旻一直相敬如宾,有时候会令人觉得无趣。
  苏清妤正看着热闹,突然注意到屋内的哭声听不到了,她一扭头,就看见萧嫣然蓬头垢面,趴在门口,一边抹眼泪一边看热闹呢,嘴里还嘟囔着打得好,不由一愣,而后心中十分好笑。
  这萧郡主其实也是个妙人。
  沈姚华最终还是抓到了慕良臣,不过因为苏清妤和萧嫣然都在的缘故,她终究还是给他留了一点颜面,只让他带着儿子去洗澡换衣。
  慕良臣带着儿子走后,沈姚华回到了苏清妤身边。
  萧嫣然手扶着门框,低着头,一边晃动身子,一边用脚尖去踢门槛。
  “还哭么?”沈姚华好笑道。
  萧嫣然眼眶鼻子哭得红通通的,听了沈姚华的话,瞬间委屈无比,偏偏又哭不出来了,“你们就不能哄一下本郡主么?”只要哄一下她,她便就有台阶下了,结果这两人都当没事人似的,完全不理会她,可恶得很。
  苏清妤与沈姚华对视了一眼,都有些语滞的感觉。
  ***
  苏清妤临走前,请沈姚华帮她与萧嫣然说一下苏迎雪的事,沈姚华同意了。
  刚坐上轿子,苏清妤就禁不住有些犯困,便靠着轿壁昏昏欲睡起来。昨夜她翻来覆去直至四更天左右才睡下,又在沈府折腾了一番,只觉得精神实在萎靡不振,与沈姚华告别时,她一直是强撑着精神。
  元冬比苏清妤好不到哪去,小姐昨夜留宿红苑,还与傅大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若是传了出去,那可就是天塌下来了不得的事,她心中本惶惶不安,偏偏与她睡在一间屋子里的红豆又一直刺探小姐和傅大人之间的事,弄得她慌张不已,就怕不小心说错了话,她昨夜几乎一宿没睡,刚上轿子没多久就打起盹儿来。
  主仆二人就这么昏睡了一路,直到回了陆家,精神才好一些。
  回到院子里,苏清妤看了眼垂头丧气的元冬,关心道:“元冬,你可是不舒服?”
  苏清妤与她朝夕相处,她但凡有一点异样都逃不过她的眼底,她平日里可是十分闹腾,可自从昨日开始,她的话就很少,也很少笑,常常拧着眉头。
  元冬怕她担心,立刻露出一笑脸,“小姐,奴婢很好,您别担心。”
  元冬是担忧她和傅清玄的事被人知晓,但她又不能说出来,另外她还有点担心郑蓁的丫鬟小红的安慰,这件事她也不能与小姐说,她家小姐最近遭遇了太多事情,说了徒添她的烦恼。
  苏清妤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若有心事,可与我说。”
  元冬连忙点点头。
  苏清妤心底不由得叹气,至于为什么叹气,她自己也不清楚,她近来总是如此,说着又不觉在心底叹了声。
  ***
  转眼就来到了蹴鞠会这日,这日碧空澄澈,万里无云,是个宜出行游玩的好时节。
  昨日沈姚华来信,说萧嫣然同意她带苏迎雪前去庄园,苏清妤看到信后,就将此消息送到了临猗坊,与苏迎雪约了见面的时间。
  苏迎雪姗姗来迟,等她从轿子里缓缓走出来,苏清妤差一点没认出她这位妹妹。
  她穿了袭镂金丝百花软罗裙,发挽高髻,脸也精心描绘过,少了几分娇俏可人,多了几分妖娆艳冶。
  “姐姐,你怎么这般看着我是觉得我今日的装扮很奇怪?”苏迎雪手里捻着罗帕,指甲上涂着色泽鲜艳的蔻丹,应该是今日刚刚涂抹上去的。
  “没有,你今日很美。”苏清妤不吝啬地夸赞道,看着她这般样子,苏清妤暗忖自己今日的打扮是否太素淡了些?
  苏清妤让人新作的衣裳还未送到府中,她平日里穿的衣服她嫌过于繁重,色泽不够鲜艳,挑来挑去最后挑了一身白色绣花罗裙,为了衬衣服,头上也只簪了几朵珠花以及两根白玉簪子,虽轻便了些,却过于素雅。
  不过,一个蹴鞠会而已,应该无需太过隆重。
  苏迎雪这番打扮,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听到一阵齐整的脚步声,扭头看去,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旗帜猎猎中,一队人马正浩浩荡荡往他们这边而来,甚是壮观。
  苏清妤与苏迎雪担心尘土弄脏衣发,连忙上马车躲避,却都禁不住掀开窗帷去看。
  队伍渐近,领头的是一队骑兵,坐在马上的将士彪悍魁梧,神色冷峻,看之令人生畏。紧接着是又是一排步兵,身穿盔甲,腰配长刀,盔甲在日光的照射下,闪闪夺目,紧接着就看到一架宝舆。如同众星拱月一般,被护拥在中间,宝舆雕龙刻凤、嵌以各种各样金饰,垂着流苏珍珠玛瑙等的轻纱中隐隐可见一位华贵庄重的贵妇人,她的身旁坐着一黄衣孩童。
  这样的排场也就只有皇帝才有。
  苏清妤已然猜到那两人的身份,心中惊讶,没想到皇帝与太后也来看蹴鞠。
  “姐姐,那宝舆里坐的是皇帝和太后吧?”苏迎雪不确定地问,神色透着激动。
  苏清妤没有听见她的话,她的视线已然被紧随其后的一乘八人抬,朱幡皂盖的轿子所吸引,这轿子一看便知不是一般官员能坐的,只是窗帷垂落,看不到里面情形。
  “姐姐,你有没有听到我的话?”苏迎雪拍了拍苏清妤的肩头。
  苏清妤回过神来,神色有些不自在,“你方才说了什么?”
  “你方才看什么呢?那般专注。”苏迎雪面含嗔意,“我是问你,那宝舆里坐着的是不是小皇帝和太后娘娘?”
  苏清妤收敛神思,正色:“想来是了。”
  苏迎雪目光定定落在苏清妤的脸上,犹豫了下,忽作神秘之色,极其好小声地说:“姐姐,你可听说过太后娘娘与傅大人的一段传闻?”
  苏清妤平放于膝上的左手指尖微动,她蓦然放下窗帷,车厢内顿时陷入一片昏暗。
  “迎雪,你都听说了什么?”苏清妤沉着眸子问。
  苏迎雪只是随口一说,不想苏清妤如此严肃,顿时有些心虚,“就是有一次我受邀参加一场私宴,两名官员喝得酩酊大醉后窃窃私语……说太后娘娘钟情于傅大人,有一次在傅大人给小皇帝讲学时,小皇帝睡着了,她偷偷将他带到隔壁的小阁里……嗯,就在里面……”
  她很担心被人听到,几乎是凑到苏清妤耳边说的。后面的话她实在不敢说出口了。
  看着近在咫尺的脸,苏清妤气得差点没一巴掌打过去,好歹保持了理智,明白苏迎雪也只是传他人所说之话,“这些事你可曾与人说过?”
  苏迎雪见苏清妤似乎有些动怒,连忙道:“姐姐,你当我傻啊,这些话我怎敢与她人说,你是我亲姐姐,我信任你,才说的。”
  苏清妤此刻心里不受用,也懒得去追究苏迎雪说这些话的目的。那些官员真是可恨得很,说傅清玄把持权柄,颐指公卿便算了,竟还编排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仿佛他们亲眼所见似的,真应了柳瑟所说的那些话,一群酒囊饭袋,尸位素餐,除了一张搬弄是非的嘴,一点有利于百姓社稷的事都不曾做过。
  也怪不得傅清玄与柳瑟说无妨,他年纪轻轻便身处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至高之位,惹人注目,也惹人艳羡嫉恨,自然就会有一些不好的声音传出。坊间关于他的传闻,各种各样的都有,他若每一个都要去计较去处理,岂不是分身乏力?
  “这些都是胡说八道的,没有一点根据,以后这件事你千万别再与人说了,被人听见,是杀头的大罪。”
  此刻,连苏清妤自己都没有发觉,听到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她竟然会那么气愤,就像是当时的柳瑟一样。
  等过后再回想此事,她莫名地惊出一身冷汗,暗忖自己怎么也学着柳瑟替傅清玄打抱不平起来。要知道当初自己听到那些关于他如何玩弄权术的不好传闻时,她都深以为然。与傅清玄相处了一段时间,她也没觉得此人良善,是个为国为民的贤相,为何她会在听到苏迎雪所说的事后,一口认定这是谣言并非真实,难不成她这是在无形之中被傅清玄那光风霁月,楚楚谡谡的表象给蒙蔽了双目?
  当然,那些都是过后的反思,此刻她依旧愤愤不平。
  苏迎雪听了苏清妤的话,心里也有些怕,“姐姐,你放心,我以后再不说了,可是……”她顿住。
  苏清妤皱眉,恼她故意卖关子,“可是什么?”
  苏迎雪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姐姐你为何这般激动?仿佛很替傅大人不平似的?”
  苏清妤面色微僵,却冷静地回:“我怎会是为了他?我是怕你说的这些话被人听了去。”
  苏迎雪叹气,“姐姐,你又不肯说真话了,其实我说这些话也是想告诉姐姐,傅大人位高权重,丰神俊美,有很多女子钟情于她,哪怕是身处高位的贵妇也有可能觊觎他,姐姐既然于他有了一番境遇,为何不牢牢抓住此机会?以免他投入她人的怀抱。我自从入了临猗坊,见了那么多的人与事,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在世,短短几十载,转眼即逝,又兼苦多乐少,何必再用那些无形的伦理纲常来拘束自己?及时行乐方是正道。”
  苏清妤听完苏迎雪一番长篇大论,只觉得头隐隐作痛,她说来说去都是要她攀附傅清玄这棵大树,好让她这位妹妹也能够在大树底下乘凉。
  “你和傅大人年少时不是倾心于对方么?你怎么不抓住此机会?”苏清妤被她说烦了,说话便有些不客气了。
  苏迎雪被她说得心中尴尬,她当她不想么?怪只怪她的计划没能成功,便宜了苏清妤,想来傅清玄应当知道是她下得药了,也不知晓他会不会怪罪于她,她已经无脸再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