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不知道玛丽假期过得怎么样?我给她写的信和去年一样石沉大海。这个人,一到假期就失联,真是太讨厌了。
  我会继续写信约她出来的,有消息再通知你。
  先说这么多,期待回信。
  刚读完信,我的余光就瞥见一大团灰朴朴的不明生物从窗外跌进来,抛下一只信封后沿着书桌一路翻滚,把北斗撞得也跟着翻滚三周半。
  定睛一看,是一只有两个北斗那么大的猫头鹰。
  北斗莫名其妙经历一场一千二百六十度的旋转,晕头转向半天才回过神。大猫头鹰早已鸠占鹊巢,三两下把它碟子里的水舔了个精光。北斗体格太小挤不回去,急得扑棱翅膀,原地升空。
  大猫头鹰斜眼看着北斗,递给他一个不服憋着的眼神,端坐在已经空了的水碟前,不动如山。
  我试图召唤北斗下来,没成功。只好下楼去给它新打了一碟水,放到书桌的另一头。
  北斗观察了一会,才收起翅膀落到碟子旁,低下头饮水。啄了两口,困惑得抬头。
  我拍拍它的脑袋:“兑了点蜂蜜。”
  也不知道小家伙有没有听懂,喉头咕噜两声,继续低头饮水。
  解决完一碟不容二鹰的局面,我将视线移到被大猫头鹰甩在书桌上的信封上,看到是乔治龙飞凤舞的字迹。忐忑得盯了一会,才小心翼翼撕开封口。
  一张照片滑出。
  红头发男孩高举学生会主席徽章跑在前头,后面紧跟着另一个年纪稍长的红头发男孩。跑在前面一脸坏笑,还用闲着的手冲镜头比耶的,正是乔治本尊。
  阳光倾撒,他像个发光体,每一粒雀斑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我不由自主伸出手指,隔着相纸,轻轻刮在他的面颊上。
  “欢迎!欢迎!欢迎!”
  院子里昏昏欲睡的鹦鹉突然聒噪起来,蹦哒出我从未听它吐露过的词汇。
  我好奇地往窗外望了一眼。
  揉揉眼睛,又望了一眼。
  一到假期就失踪的玛丽居然就站在我家的院墙外。
  夜幕下,一只行李箱孤零零挨在她脚边,有些歪斜,像是她内心深处投射出的影子。
  我下楼的时候,玛丽已经被史蒂芬请进小木屋。两人正坐在餐桌边对话。艾尔莎从厨房端出一杯热茶递给玛丽,玛丽道谢接过,听到我的动静,从史蒂芬的背影中探出脑袋,不好意思得朝我叫了声:“安妮。”
  我拉开玛丽身边的椅子坐下,问:“你们互相认识了吗?”
  “刚刚在门口有自报家门。”玛丽双手捧着热茶,耷拉着脑袋回答。
  我想了想:“那我来正式介绍一下。这位是玛丽埃塔·艾克莫,是我在拉文克劳的朋友,大我一年级。这位是我继父,史蒂芬……”
  顿住。
  “史蒂芬……”我喃喃重复一遍,再次卡壳。
  我发现我活了两辈子,居然不知道史蒂芬的姓氏。只知道他为了和艾尔莎在一起,与家族割裂,此后仅以史蒂芬自称。
  “just stephen.”史蒂芬接过我顿住的话头,似乎觉得我们在寒暄的开场白里停留太久,一句话直奔主题:“艾克莫小姐深夜到访,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玛丽攥紧手中的茶杯,张了张嘴,话还没出口,眼眶已经开始泛红。
  史蒂芬见她这个样子,也不好再问下去。他朝艾尔莎看了一眼,等到艾尔莎点头,才再度开口:“不好意思,家里人比较八卦,见笑。我先上楼哄小豆丁们睡觉,你们聊。”
  他起身给艾尔莎腾出位置,上楼回房,顺手在楼梯拐角抄起趴在台阶上张望的小鲍勃,把茱莉娅虚掩的房门关严实。
  等史蒂芬回到卧室,艾尔莎柔声说:“亲爱的,说吧。现在就我们三个人,我保证不说出去。”
  “其实也没什么……”玛丽吞吞吐吐,喝了一口茶壮胆,才接着把话说完,“我和家里吵架,一个激动就跑出来了。”
  “他们知道你来我家吗?”我问。
  玛丽缓缓摇头,见艾尔莎眉头蹙起,连忙说:“不过我联系了我舅舅,不巧的是他们正在国外旅游。我能在这里借住几天吗?等他们回来我就搬出去。”
  艾尔莎没说话。
  玛丽有些焦急:“住一晚上也行,天亮了我去对角巷找旅店住……”
  “说什么傻话呢。”艾尔莎飞快打断她:“你当然可以住在我们家,我只是在想,要不要告知你的父母。”
  “你保证不说出去的。”
  “万一他们担心你……”
  “他们才不会!”
  “别激动。我保证,不会不经你同意把你的行踪告诉任何人。”艾尔莎安抚,“只是从法律层面,他们是你的监护人,有权利知道你的行踪。让我想想……”
  她给玛丽的茶杯里添了点热水,试探着问:“我可以和你的舅舅谈谈吗?”
  玛丽思索片刻,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双面镜。
  艾尔莎接过,问:“现在方便吗?”
  玛丽点点头。
  艾尔莎当着玛丽的面和双面镜另一头的玛丽舅舅通了一次话。简短的互通现状后,双方很快达成一致:玛丽先在我家待着,舅舅回国再接回家。在此之前,由舅舅负责在不泄露玛丽住处的情况下给玛丽的父母报平安。
  “搞定,你只需要每天这个点出现在双面镜前告诉舅舅一切都好。”结束通话后,艾尔莎微笑着说,“如果有突发状况,我会及时通知你舅舅。你安心在这住着吧。”
  “谢谢。”玛丽眼眶又开始泛红。
  艾尔莎拍拍她的肩膀:“我才要谢谢你愿意陪安妮玩呢。”
  “好啦,你们玩吧。”她伸了个懒腰,狡黠一笑,“我也上楼找我家那位玩去。”
  艾尔莎上去以后,餐厅里沉寂下来。我不善于应付这样的场面,等玛丽啜尽杯中热茶,试探着问:“不然我们也上楼?”
  玛丽无精打采地回了句“好”。
  我把她带回房间,两只猫头鹰已经自行离去,房间恢复空荡。玛丽恹恹地坐到床边,望着敞开的窗户发呆。
  我在她身后关上房门,搓了搓手,深吸口气。
  不就是安慰人吗?我可以的。让我想想,先做什么……
  “你们不是好奇我一到假期就失踪吗?其实是我爸妈切断了我与外界的所有联系,带着我像赶集一样出席各大晚宴。他们不喜欢我选择的朋友,逼着我结识他们想要高攀的家族。今天在酒会上,还想推我去与那些贵族联姻,真是太丢人了!”
  玛丽倒豆子般的倾诉点醒了我,应该先问事情缘由。
  “他们削尖脑袋想进入上流社会的嘴脸,我都看不起,何况是那些自视高贵的大家族。每年假期,我都活在鄙夷与嘲讽的打量之下。”
  屋内灯光昏暗,玛丽的头微微低垂,五官完全隐没在暗处。说了那么多,语调低颓,攻击力全无,哪里还是我认识的小刺猬。
  我不由自主张开双手抱住她,感受到一只受惊的雏鸟缩在我的怀抱里颤抖个不休。我轻轻打开她攥紧的拳头,抚过上面连成一排的指甲印,叹了口气。
  怎么她的青春期也是一团理不出头绪的乱麻呢。
  艾莫克夫妇根深蒂固的思想不可能转变,我作为局外人也没法说出让玛丽与家里断绝来往的话。
  憋了半天,也没憋出来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只好破罐子破摔地问:“你要不要先洗个热水澡?”
  这大概是仅次于多喝热水之外最多余的一句安慰了吧,我已经做好被嫌弃的准备,没想到玛丽把头埋进我怀里,没过多久,胸腔处闷闷地传出一声“好”。
  又过了一会,玛丽才从我怀里退出来。我送她去浴室,问:“需要我陪吗?”
  玛丽闷闷地回:“不用。”
  我低头看了眼胸口不易察觉的两行浅浅水渍,抬不起离开的脚步。直到听见门那头淅淅沥沥的水声中混杂着极度压抑的哽咽,意识到站在外面可能会影响她的发挥,才刻意踏着沉重的步子离开。
  玛丽洗漱妥当,进房间的时候有一刻愣神,哑声问:“你换了被罩?”
  “被子,被套,床单,都是白天刚晒过的。”我拍了拍松软的床铺,不去看她哭到红肿的双眼,“你喜欢阳光的味道吗?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呢。”
  玛丽默默走到床边,拉开被子钻进去,奋力蠕动,把自己裹成一只蚕蛹。
  我看着她的动作,猜测她的心情会不会因为被子里温暖的气息阳光一点。
  被子里的蚕蛹“噗嗤”笑出声:“你好像被我吓到了。”
  确实。
  我默默认下:“我以为遇到这种事你会去找秋。”
  “有什么区别,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啊。”玛丽带着鼻音嘟囔,“而且她的地址我背不下来,你这里比较好记……你不欢迎我吗?”
  我摇头:“当然不是,只是你的问题我想不出解决方案。如果是秋,她那里可能会有你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