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芙蓉 第76节
  话到嘴边,却像是被什么生生掐断,只余下一声极轻的哽咽,卡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来。
  宋昭心头一颤,忽然翻身将他搂住。
  她的掌心贴在他后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绷紧的肌肉,像是拉满的弓弦,再紧一分就要断裂。她轻轻抚过他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如同安抚受惊的烈马。
  “不要怕。”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雪落,却又坚定如磐石,“我陪你一起面对。”
  窗外风声呜咽,雪粒簌簌地拍打着窗纸,可屋内烛火摇曳,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在墙上投下一道密不可分的轮廓。
  ……
  大雪过后,天地间一片岑寂,冷得连风声都凝滞了。檐下的冰凌无声地生长,尖锐如刀,在惨白的日头下泛着森森寒光。
  宋昭站在天宸殿外,呼出的白气顷刻消散在风里。她望着殿前石阶上未扫净的残雪,恍惚间又看见昨夜萧钺埋首在她衣领间颤抖的模样。
  若二十年前薛皇后没有被掳,萧钺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他本该是这皇城里最耀眼的少年郎,不必在暗处磨砺锋芒,不必在无人处咬碎尊严。他会骑最烈的马,挽最硬的弓,在春日围猎时一箭射穿柳叶,赢得满朝喝彩。
  怪只怪阴差阳错造化弄人,还怪永庆帝风流多情……但宋昭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想解开萧钺的心结,非永庆帝不可。
  “宋世子,请吧,”大总管延吉脸上带着笑意,请她进殿。
  “有劳公公了,”宋昭急忙道谢,低声问道:“陛下精神可还好?”
  永庆帝病了多日,朝中诸事都交予太子打理,眼看到了岁末,朝中大臣也没有哪个不开眼的来烦扰。
  宋昭便寻了个由头,来天宸殿求见。
  延吉微微颔首,小声道:“陛下刚刚服下药,永安王妃在内服侍……”
  “多谢公公提点。”
  宋昭忽想起昨日佳宁郡主去东宫哭闹,这永安王妃此刻在御前,莫不是还为了那桩婚事?
  殿内烛火通明,浓重的龙涎香混着苦药味在暖阁里浮沉。永庆帝半倚在龙纹锦枕上,灰白的面容在烛光下更显憔悴,连那身明黄寝衣都仿佛褪了颜色,枯瘦的手搭在锦被上,青筋凸起如老树盘根。
  床榻边端坐着一位宫装丽人,绛紫色云锦宫裙在烛火中泛着暗纹,宛如夜空中流动的星河。她微微垂首时,鬓边垂下的珍珠步摇纹丝不动,唯有额间那朵赤金梅花钿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那精致的眉眼,与悬挂在皇陵中的薛皇后画像竟有七八分相似。
  宋昭心下了然,这般气度,必是已故薛皇后的嫡亲妹妹,永安王妃薛迎春无疑。
  “微臣叩见陛下,叩见王妃娘娘。”宋昭跪下规矩地行礼,目光不敢在薛迎春脸上多瞧。
  “这便是太子那日提起的宋……世子?”薛迎春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柔,尾音微微上扬,清丽婉转。
  宋昭微微一怔,萧钺在永安王妃面前提起过她?
  永庆帝虚弱地抬了抬手:“起来吧。”
  “谢陛下。”宋昭盈盈起身,依旧保持着恭谨的姿态,却在抬眸的瞬息,正对上薛迎春凝视的目光。
  那双与薛皇后一模一样的凤眸里,竟漾着慈母般的柔光,仿佛春水映着暖阳,将人细细包裹。眼神里含着几分期许,像是看着自家孩儿心尖上的人一般。
  “真是个好孩子。”薛迎春唇角微扬,眼尾漾起细纹,不自觉地柔声赞叹:“这般品貌气度,难怪钺儿如此喜爱她,竟不管不顾地求着陛下赐婚呢!”
  她将“钺儿”两个字咬得极轻,却似春风拂过殿内每个人的耳畔,那亲昵的语气分明是将太子视如己出。
  宋昭顿时觉得脸颊发烫,连耳垂都染上了海棠色,慌忙垂下眼睫:“娘娘谬赞了,臣……愧不敢当。”
  “瞧把这孩子羞的。”薛迎春轻笑出声,鬓边垂下的珍珠步摇随着她倾身的动作轻轻摇曳,在烛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晕。
  她亲自执起宋昭的手,温暖的掌心轻轻拍了拍:“好孩子,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可不能再这般拘谨。”
  说罢,她眼波流转,余光瞥见永庆帝微微颔首的弧度,唇畔的笑意顿时深了几分。松开宋昭的手时,指尖在她掌心安抚地轻点了两下。
  “你且陪陛下说说话。”她起身时绛紫色云纹裙裾如水波荡漾,珠玉环佩叮咚作响,“我去瞧瞧药煎得如何了。”话音渐远,只余一缕幽香在殿中萦绕。
  永庆帝倚在龙纹锦枕上,目光沉沉地落在宋昭身上:“你今日来,不只是为了请安吧?”
  宋昭指尖微颤,“陛下圣明。臣……确实有些疑惑。”
  她跪坐在床下的脚踏边,娓娓道来:“昨日大雪,臣与太子殿下说起臣的家乡南州……南州从不下雪,也不会这般寒冷。可太子殿下却说,他幼时在南州被关在暗无天日的铁笼里,却冻到浑身僵硬。”
  永庆帝忽然咳嗽起来,枯瘦的大手紧紧攥着领口,宋昭连忙递上帕子,轻拍着他的后背。
  “朕无碍,你继续说。”永庆帝哑声道。
  “陛下一定不知道,那时候太子也才六岁。街巷里有家点心铺子,每日午时新出炉的芙蓉糕,隔着一条街都能闻到甜香。他趁人不备偷偷跑了出去,偷拿了半块芙蓉糕,准备给他的阿娘吃。那时的薛皇后躺在阴暗潮湿的屋子里,一连病了好几日都无人理会。他将芙蓉糕藏在袖子里,刚来到薛皇后床前,便被人发现了……”
  “是糖霜,芙蓉糕上的糖霜泄露了踪迹。”宋昭说到这里一下哽住,她缓了一口气,继续道:“年幼的他尚不清楚自己做了错事,便被无情地关在了笼子里,借着缝隙里透出的微弱亮光,眼睁睁看着蚂蚁一点点将半块芙蓉糕啃噬殆尽。而他想送芙蓉糕的阿娘,被拖出去打得吐血……”
  “他眼睁睁看着一切,无能为力,又饿又冷直到天亮。从那以后,他再也不碰芙蓉糕。即便是后来他的母亲萧皇后亲自端给他,他都不会碰一碰。”
  宋昭抬眸,眼中盈着的水光在烛火下微微闪动,“陛下,臣实在不解……萧皇后不是太子生母,也是姑母,天生血脉相连,为何要这般对待太子?虎毒尚且不食子,太子自襁褓中就抱在她怀中,她当真就……这般狠心么?”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铜漏声声,如泣如诉。
  永庆帝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忽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原来他不食芙蓉糕……竟是这个缘故……”
  帝王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年他回宫时,瘦得跟个小猫似的,躲在你父亲身后……那双眼睛里全是惊惶。”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点点猩红,“他不肯与朕亲近,从不与朕说起幼年之事……不怪阿嫣,都是朕的错……”
  宋昭目光微闪,陛下嘴里的阿嫣,应该就是萧皇后萧嫣儿,这么多年,难道永庆帝还在惦念着她?
  窗外一阵寒风卷过,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永庆帝苍老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带着说不尽的疲惫与悔恨,“她是恨毒了朕,才会拿九鸣出气……当年朕亲口许诺,不让她嫁给陈王,可最后……还是为了江山社稷,亲手将她送上了陈王的花轿。”
  帝王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锦被,指节泛出青白:“她恨朕,恨朕的皇后,恨这大梁的每一寸土地……可朕不怪她……”永庆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洇开刺目的猩红,“至少……至少她还留着几分良知,没有对九鸣赶尽杀绝……”
  他的目光飘向殿外,仿佛
  穿透了重重宫墙:“阿嫣她……在陈王的宫殿里备受磋磨,那陈王就是个禽兽,若不是阿嫣说怀了龙嗣,她也不会活着出宫,也不会得了疯魔之症……”话音戛然而止,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面颊滚落,滴在扳指上,“她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还活着……”
  宋昭的心猛地一颤,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陛下……臣斗胆猜测,萧皇后她……或许早就知道自己的亲生孩儿还活着。”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殿外的风声淹没,“否则……她怎会在临终前,执意要与薛皇后同归于尽?”
  永庆帝的身形突然僵住,浑浊的双眼骤然睁大。案上的烛火“啪”地爆开一朵灯花,映得他面色忽明忽暗。
  “你说什么?”永庆帝嘶吼一声,“不可能!她即便是怨恨我,也不会想要我的命!”
  “陛下息怒!”宋昭连忙跪下,“是臣失言了。”
  第82章 救救我~宋世子,该回宫了
  永庆帝猛地从龙榻上撑起身子,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不……”话未说完,又颓然倒回枕上,“……你起来……”声音忽然变得极其疲惫,“朕……始终不愿看清……”
  宋昭低垂着头,广袖下的手指紧紧蜷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尖锐的疼痛让她勉强维持着清醒,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陛下容禀……太子殿下他……其实从未忘记过这份养育之恩。”
  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那日去皇陵,殿下特意祭拜了萧皇后……在他心里的母亲和阿娘都是他的亲人,尽管那个母亲时而清醒,时而发疯,可他依然没有怪她……”
  宋昭的声音轻颤着,字字如针:“陛下既已明察秋毫,既然能分辨出谁是真龙血脉,为何……始终不与太子殿下言明真相?”
  永庆帝的身形猛然一顿,手指下意识攥住龙榻边沿,手背上青筋暴起:“朕以为……他总会明白的……”
  宋昭缓缓跪伏在地,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殿下他……终究是陛下的骨血啊。”她的声音哽咽着,却带着不顾一切的勇气,“殿下长大后自然明白陛下的苦衷,可那时的他不过是个稚子,回宫后又遣去了皇陵,颠沛流离中,他以为所有人都抛弃了他……即便他现在贵为太子,可他心中渴望的,依然是被关爱,被保护,被认同……”
  “可如今,突然有人手持当年薛皇后的信物……”宋昭抬眸,眼中已含热泪,“朝中隐隐风声传出,太子殿下他该是何种心境……”
  永庆帝的声音嘶哑如裂帛:“朕已立他为太子,在岁宴上昭告天下……这还不够弥补吗?”
  宋昭眼中泪水倏然滚落,顺着脸颊滚进衣领里:“陛下以为……殿下要的是东宫的位置吗?”她抬起泪眼,呜咽道:“他要的不过是陛下亲口承认,他是谁的儿子罢了……”
  殿内骤然陷入一片死寂,唯有铜漏滴水声清晰可闻。
  “朕当年……确实看错了!”
  永庆帝这一声长叹,仿佛将二十年的光阴都叹尽了。
  宋昭呼吸一滞,无数念头在脑海中翻涌,陛下所说的“看错”,究竟是看错了谁?是错信了薛皇后?还是误会了萧皇后?抑或是……将萧钺当成了萧皇后的儿子?他最爱的还是萧皇后?
  她屏住呼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花纹,殿角的烛火突然“噼啪”爆响,惊得她微微一颤。
  这时,大总管延吉迈着碎步走了进来,轻声道:“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永庆帝眸底闪过一丝光亮,对宋昭道:“你且退下吧。”
  殿外一缕夕阳穿透云隙,不偏不倚地落在丹墀朱漆廊柱之间。
  宋昭方踏出殿门,便见萧钺一袭玄色蟒袍静立廊下,暮光为他凌厉的轮廓镀上了柔和的暖色,连衣袂间暗绣的云纹都流转着碎金般的光晕。
  “太子殿下……”她刚要行礼,却见太子眉心紧蹙,目光如炬地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一遍,确认无恙后,紧绷的下颌线才稍稍放松。
  宋昭趁左右宫人低头之际,飞快地冲他眨了眨眼。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像极了在夫子的课堂上,偷偷传递答案的促狭模样。萧钺眼底的寒冰倏然化开,嘴角也情不自禁地勾起。
  延吉捧着拂尘出来催促道:“太子殿下,陛下正等着呢。”声音却透着一丝轻快。
  宋昭退至廊柱旁,看着萧钺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处。
  檐角恰好一滴雪水“啪嗒”落在她手背上,竟让她想起在芙蓉巷的西苑,同样也在廊下,她伸手去接檐下的雨滴。那时,萧钺正同她讲神龙化泪的故事,希望这次,能让陛下明白神龙的心意。
  宋昭正欲离去,忽闻身后传来珠玉相击的清脆声响。
  回首望去,但见永安王妃薛迎春立在九曲回廊处,晚霞为她绛紫云锦的宫装披上了一层流金。她指尖把玩着一枚羊脂玉佩,方才那声脆响正是玉佩与鎏金护甲相碰之音。
  “宋世子。”薛迎春唇角噙着似有如无的笑,额间花钿在夕照下艳得灼目,“送本宫一程可好?”她说话时腕间翡翠镯子滑落半寸,露出手腕内侧一粒朱砂小痣,极是别致。
  宋昭垂首应道:“臣之荣幸。”指尖下意识抚上手腕,却空空如也。萧钺在皇陵给她的那对碧玉镯子,被她收在了妆盒里,她整日男装行走,镯子确实不太方便。
  夕阳将永安王妃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映在朱红的宫墙上,竟与殿内悬挂的薛皇后剪影重叠在一处。
  永安王妃忽然伸手抓住宋昭的手腕,指尖金镶玉的护甲在她袖口暗纹上轻轻一刮:“好孩子,这积雪未消的路最是湿滑,多亏你扶着本宫……”
  宋昭只觉腕间一凉,还未来得及抽手,已被薛迎春不容抗拒地挽住。她下意识要退,却见王妃手下用力且力道惊人,只得低眉顺目道:“臣……荣幸之至。”
  薛迎春忽地轻笑出声,指尖的羊脂玉佩在暮色中划出一道莹润的弧光:“本宫都不怕,你怕什么?是怕宋世子的男儿身,会损了本宫清誉?”
  她额间花钿随着挑眉的动作微微颤动,映着最后一缕残阳竟显出几分妖冶:“本宫都是要做祖母的人了……还在乎这些虚名?你这性子,倒是随了你母亲。”
  “王妃认识我母亲?”宋昭冲口而出。
  薛迎春叹了一声,“何止认得啊,当年我阿姐与你母亲可是手帕交,她常常来我们府上做客,还曾笑言做儿女亲家,没想到兜兜转转十几年后,还真成了……”
  说着,她将手上那枚羊脂玉佩塞进宋昭手中,“刚刚在陛下面前光顾着说话,这枚玉佩送你做见面礼。它原是一对,阿姐一枚,本宫一枚。如今你和钺儿好事将近,我这个做姨母的也跟着高兴,若阿姐在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不必推辞,”薛迎春拦住宋昭想要推辞的手,“本宫还要谢谢你,谢谢你站在太子这边,好好对他……”
  她眼中忽然闪过一道水光,在夕阳下格外晃眼,“你是个好孩子,将来佳宁还需你看顾着点,我这辈子没有什么指望了,唯有佳宁……”
  “王妃放心,”宋昭沉声道:“有太子在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