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芙蓉 第48节
  ……
  梅园深处的含香殿内,地龙烧得正旺,暖意融融。窗外寒梅映雪,殿中却春意暗生,连案上那盏未饮尽的君山银针,也氤氲着温润的热气。
  萧钺走到门口,忽听得内间隐隐约约的调笑声,一把嗓子清凌凌地抛起来,像冰珠子溅在玉盘上,偏又缠着几分蜜似的甜腻:“……陛下这般说,倒叫妾身无地自容了。”
  他脚步猛地一顿。
  地龙的热气从殿缝里钻出来,烫得他掌心发潮,可脊背上却爬过一道刺骨的寒。那声音他认得,是他的姨母,也是他的叔母,永安王妃薛迎春。
  珠帘后影影绰绰映出两道人影,梁帝的手正抚过案上一枝红梅,花瓣簌簌落在薛迎春摊开的裙裾上,美艳不可方物。
  殿内皇帝忽然轻笑一声:“这梅花妆好看得紧……更像你姐姐。”
  薛迎春伏身躺在梁帝的腿上,嗔怪道:“陛下心里眼里都是姐姐,可姐姐唯一的孩子,如今都及冠了,陛下还不为他择定太子妃吗?”
  “今日云霄宫那位设下赏雪宴,世家闺秀来的不少,陛下何不一道看看,为太子择选一二?若无合适人选,侧妃也可先行入府,太子孤身一人,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照顾,妾身替姐姐心疼太子。”
  萧钺的心忽地提起,他在去南州之前与陛下大吵了一架,就是为了他的婚事。
  陛下让他在几位世家中选定太子妃,可他那时突然收到消息,阿娘身边的阿芜还活着,没有心思成亲,便趁机佯装与陛下不睦,私下南州。
  如今,他心里住了一个人,断然不会接受其他女子,侧妃更不可能。
  萧钺刚准备出声,忽闻陛下开口,说起七年前的一件秘辛,顿时惊得站住了脚。
  永庆帝叹了一口气,与薛迎春低语道:“说到婚事,朕当年曾为他谋求过一桩婚事,可惜那孩子福薄,婚事还未敲定,她便失踪了,至今还未寻回来,元琅至今都在埋怨朕,他那么宝贝那对姐弟,是朕当年操之过急了。”
  “陛下说的是忠勇侯府的大小姐?”薛迎春忽然抬头问。
  “正是,”永庆帝无不可惜道:“那年元琅一家进京,朕在宫中设宴,宋世子小小年纪却见识不凡,且胆量过人,言谈中得知他还有一位胞姐,更是蕙质兰心,便有心与元琅结亲。不谈兵权,单是有位太傅嫡女的母亲,那孩子定不会差。”
  “可惜啊,上元节出了事,哎!”
  宋世子的胞姐,不就是如今女扮男装的七娘吗?
  门外的萧钺手指震颤,若没有上元夜那场刺杀,七娘是不是早已成了他的太子妃……
  他猛地望向院外,梅园中影影绰绰,不知那个纤瘦的身影现在何处……
  第51章 鸳鸯谱宋卿可曾婚配?
  暖阁里,庞文远和同僚谈论诗词歌赋,不远处还有不少世家公子玩投壶。尽管放着几个炭盆,四周围着厚厚的帘子,可终归有些冷。
  宋昭拢了拢狐裘,心不在焉地喝着茶,目光透过窗子,看到梅园中几家闺秀朝暖阁张望的身影。
  突然众人哄笑声起,原来是镇远侯世子输了,红着脸出了暖阁,要与第一个碰面的小姐搭话,众人呼啦啦跟着挤在窗边起哄。
  宋昭躲闪不及,被人撞了一下,她踉跄倒退两步,斜刺里伸过来一只大手,扶住了她的肩膀,她这才站稳。
  “多谢,”她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躲开那只大手,一抬眼,却发现是赫连信,正一脸关切地望着她。
  “想什么呢?可是身体不适?”
  赫连信上前一步,自然地摸了摸她的手。
  “怎么这般凉?忘带手炉了吗?”
  “无妨。”
  宋昭急忙将手掩在狐裘里,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叫了一声大人,道自己不冷,便打算搪塞过去。
  庞文远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丢下同僚,走来与赫连信寒暄。
  “那日多谢大人,不顾自身安危下河救人。”庞文远道。
  庞文远想法很简单,赫连信初入京都就得陛下赏识,别看他如今是小小的皇城司指挥使,却都是陛下的亲信,且他叔父是钦天监的监正,又深得陛下信重,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赫连信躬身一礼:“庞兄不必客气,称呼在下子诚即可,我与少虞有旧,救人理所当然。”
  庞文远颔首,叹息一声:“是啊,若非变故,我们早已是一家人了。”
  “表兄!”
  宋昭忽然出声打断了庞文远,眼底神色莫名。
  庞文远只当是勾起了她的伤心事,想起了失踪了的胞姐,讪讪地转移了话题,“子诚啊,不若你陪少虞到梅园走走,开宴还有半个时辰。”
  梅园下三三两两的人影,各自拿着梅枝小声交谈着。
  宋昭跟着赫连信,踏着厚厚的积雪,朝梅林深处走去。
  “还冷吗?”赫连信低头问她,随手将挡在他们前面的梅枝拨开,“盛京比南州冷,你还适应吗?”
  宋昭摇了摇头,人在梅园下走了一圈,身上也暖和了些,答道:“还好。”
  赫连信道:“听说今日陛下也来了梅园,不知会不会同我们一起赏梅。”
  宋昭耳朵一动,若能见到陛下,那父亲的事,是不是就可以问一问了。
  “阿宴,原来你在这儿!”
  袁子昂踩着积雪绕过横着梅枝的小径,笑着朝他们走来,身前是五皇子,还有三五个世家子弟。
  “微臣见过淮王殿下。”
  “平身吧,”淮王抬了抬手,笑意温润,目光在宋昭身上停留片刻,道:“几日不见少虞,怎的又瘦了?”
  她低声道:“劳殿下挂念,不过是近来着了风寒,无甚大碍。”
  淮王眉头微蹙:“天寒地冻,你身子骨本就单薄,还落了水,是该好好养养。今日我新得了一株天山雪莲,明日给卿送去。”
  宋昭因落水一事联合庞府参倒了陈六的父亲,连带着淮王也被陛下申饬禁足,淮王现在竟对她毫无芥蒂?
  宋昭心思急转,声音清冷而克制:“殿下厚爱,臣愧不敢受。雪莲珍贵,臣不过小恙,调养几日便好。”
  淮王眸色一沉,却仍不退让:“本王赏出去的东西,从无收回的道理。你若不用,便扔了罢。”他语气淡淡,却字字如钉,“还是说……宋大人连本王这点心意,也要推拒?”
  宋昭抬眸,对上淮王深邃的目光,终是垂首行礼:“臣……谢过殿下。”
  袁子昂从旁道:“阿宴落水,都是陈六仗着殿下横行所致。殿下心里过意不去,阿宴你就安心收着吧,天山雪莲也不是多么名贵,听说宫中有一株九叶灵芝草,那才珍贵。”
  宋昭蓦地望向袁子昂,宫中有九叶灵芝草?
  袁子昂挠了挠后脑勺,看向赫连信,“不是吗?赫连大人,我记得是你进献给陛下的吧?”
  几双眼睛齐刷刷望向赫连信。
  他从容不迫道:“回殿下,是有一株灵草。前几日臣追踪流寇到灵山脚下,偶然在山崖下所得。”
  淮王身边一人讥诮道:“你如何识得灵草的?还特意挖回来进献给陛下?”
  人群中发出几声轻笑,大抵是不耻他这种谄媚的举动。
  赫连信却不以为然:“诸位有所不知,子诚年少时曾随叔父在外游历,不幸被毒蛇咬伤。叔父寻得一株形似灵芝的药草,却有九叶。”
  “情急之下,喂子诚服下此药,才得以脱险。事后方知此草乃是九叶灵芝草,是解毒圣药。”
  众所周知,赫连信的叔父钦天监监正,进宫前曾经四处游历,偶然与梁帝在宫外结识,凭借观星的本事和稀奇的经历,打动了梁帝,后召去了钦天监。
  众人对赫连信的这套说辞深信不疑,赫连信则暗暗留意宋昭的神情。
  通过种种迹象,赫连信基本确定,那日在南州打探茶苑的就是太子萧钺,中了他的半月散还能活着的,只能是服用了九叶灵芝草。
  他猜测宋昭是因此
  与太子纠缠不清,遂准备一株九叶灵芝草进献梁帝,然后试探宋昭,一举两得。
  宋昭看似面不改色,微微颤动的手指却泄露了她的心事。
  她拢袖而立,指尖在袖中无声地蜷紧,又缓缓松开,像是要将那抹不该有的动摇碾碎在掌心。雪光映着她清冷的侧脸,连呼吸都凝成白雾,散得悄无声息。
  赫连信的目光落在她藏于袖口的那截手腕上,苍白的皮肤下,淡青血管隐约可见,似一根易折的冰枝。
  ……
  夜幕降临,宴席设在疏梅殿,殿内灯火煌煌,金兽吐香,丝竹悦耳,歌舞不断。
  贵妃端坐在鎏金鸾座上,鬓边垂落的赤金累丝凤钗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钗首衔着的东珠在烛火中流转着温润的月白色光晕,映得她眉间花钿愈发鲜艳夺目。
  左右分席的案几旁,贵女们团扇遮面,带起阵阵暗香,却掩不住席间暗涌的试探目光。
  殿内各家贵女和世子公子竞相献技,案上温着的青梅酒腾起袅袅白雾,被殿外飘进的寒风一吹,消散得无影无踪。
  陛下并未出现。
  宋昭心中失望,敛衽跪坐在淮王身侧,青玉簪映着苍白的脸色。
  一侧的袁子昂轻笑一声,探过头小声道:“阿宴这般心神不宁,可是在等什么人?”说着朝上首努了努嘴。
  宋昭顺着他的目光去瞧,发现淮王上首的位置空空如也,太子殿下也没来?
  她从梅园进殿,一直想着宫中那株九叶灵芝草,竟没发现萧钺不在,他是走了,还是被别的事情绊住了脚?
  宋昭横了袁子昂一眼,盯着献舞的贵女,揶揄道:“袁兄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待会别忘了指给少虞看。”
  袁子昂的脸腾地红了,连连否认道:“我哪有看上的姑娘,今日是为几位皇子公主,也不知会不会有太子妃。”
  宋昭倏地沉默下来。
  丝竹声暂歇,献舞的贵女得了贵妃赏赐退下歇息。
  殿内倏然一静,只余金兽炉中梅香袅袅。贵妃身侧的总管太监上前半步,拂尘一甩,尖细的嗓音穿透殿宇:
  “哪位是忠勇侯世子?”
  席间低语骤停,数十道目光如箭矢般射来。
  宋昭指尖一颤,青玉酒盏在案上轻轻一晃,溅出半滴残酒。她迅速整衣而起,行至殿中-央。
  “微臣宋晏,参见贵妃娘娘。”她俯身跪拜,额头触地时,冰凉的金砖映出她紧绷的下颌,“娘娘千岁金安。”
  鎏金鸾座上传来珠玉相击的轻响。贵妃染着蔻丹的指尖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翡翠念珠,忽而轻笑一声:
  “抬起头来。”
  宋昭缓缓抬头,目光却仍低垂,不敢直视贵妃凤颜。殿内烛火在她清俊的面容上投下淡淡光影,勾勒出几分雌雄莫辨的轮廓。
  “宋卿年轻有为,不知……可曾婚配?”贵妃含笑问道,嗓音如浸了蜜的刀子,甜而锋利。
  宋昭背脊一僵,还未开口,赫连信已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