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芙蓉 第43节
  ……
  太子舍人,乃东宫属官,秩虽不高,然居储君近侧,掌文书典籍,协理章奏,犹若鸾台之羽翼。
  此职多选清流子弟或新科举子充任,朝夕侍奉太子左右,既习政事,亦为将来仕途之阶。
  虽无显赫权柄,然因亲近储君,常被视为潜邸旧臣,他日龙飞九五之际,或可跻身青云。
  宋昭按制进宫谢恩,本想觐见陛下时从旁提一提父亲,马上到年底了,一家团圆的日子。
  人还未到御前,就被陛下亲信的延吉公公带去了东宫。
  她有御赐的头衔,又是延吉公公亲自带去的,东宫上下对她自然尊敬有加,并未因她父亲尚在死牢之地,而怠慢轻视她。
  只是,一连三日,她都未见到太子萧钺,书案上也未见奏章条陈,书房的书籍倒是不少。
  她很快与东宫属官打成一片,却无人告知她太子的行踪。
  就这样无所事事了三日,宋昭心中渐渐怀疑,她这个太子舍人的头衔是不是摆设,为的就是将她困在东宫里。
  或许不像是庞文远猜测的那般,并不是太子将她要去的,而是陛下有意将她塞到太子身边?
  她煎熬到午后,从东宫出来,远远瞧见袁子昂站在宫门口,见她出来,眉开眼笑迎上来。
  “阿宴,今日无事,我请你听曲去。盛京的画舫可比南州大,歌妓唱得好,舞也跳得好。”
  宋昭满腹心事,本欲推辞,奈何袁子昂盛情难却,又思忖着或可从他口中探得些风声,便半推半就,随他同往。
  画舫内暖香氤氲,四角鎏金兽炉吐着融融炭火,将外头的风雪寒意尽数隔绝。珠帘半卷,丝竹声袅袅飘出,混着歌姬婉转的莺啼。
  舞姬广袖翻飞,罗裙旋出层层叠叠的艳色,如蝶戏花间,步步生莲。
  袁子昂不但邀请了她,还邀请了众多官宦子弟。他人缘一向很好,又是淮王的表弟,众人也都愿意捧着他。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琥珀色的酒液在夜光杯中摇曳生辉。
  袁子昂含笑拱手道:“诸位,宋世子是我在南州的至交好友,性情磊落,才学不凡。此番归京,又蒙圣恩,得封太子近臣,可谓双喜临门。”
  众人的目光落在宋昭身上,见她一袭靛青长衫,面容清俊,举手投足间尽是世家风范,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之声,宋昭从容行礼,“少虞见过诸位。”
  座中一锦衣少年挑眉,“哦?既是南州来的,想必见识不凡。不知宋世子平日喜好何物?可会马球?”
  宋昭淡然一笑:“略通骑射,但比不得京中诸位精通。”
  袁子昂笑意微敛:“李兄,宋世子初来乍到,京中规矩尚在熟悉。若有切磋,不妨改日——今日只论交情,如何?”
  锦衣少年玩着手中玉杯,似笑非笑道:“不论交情还能论什么,听闻忠勇侯还在刑部死牢里,宋世子此来,莫不是……”
  “承泽兄!”袁子昂不动声色地挡在宋昭身前,执壶斟酒,然后环视众人:“宋世子初来京城,若有招待不周之处……”他语气骤冷,玉盏在案上重重一顿,“便是与我袁子昂过不去。”
  一旁的蓝衣公子这时大笑起身:“袁兄何须如此?宋世子既是你的至交,自然也是我们的贵客!”他举杯相敬,“来,我等为宋世子接风!”
  宋昭从容举杯,目光扫过众人:“承蒙诸位厚爱,宋某先干为敬。”
  袁子昂低声对宋昭道:“京中子弟多骄纵,但看在我的面上,无人敢刻意刁难。若有不适,随时告知。那个李承泽,与陈六有旧,你不必放在心上。”
  宋昭颔首:“多谢三哥周全。”
  宴席渐酣,袁子昂始终不着痕迹地将宋昭护在话题中心之外,宋昭也暗暗将众人的家世和父兄的官职,与之前礼单上的名字一一对应上。
  她进京之时,就准备包下画舫,为侯府砸一条出路,如今有袁子昂引荐,事半功倍。
  只不过,中间出了与太子同车夜游之事,如今又是太子舍人,他们表面上不说什么,暗地里却都目光闪烁,角落里时不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宋昭端坐席间,纤长的手指轻抚着青瓷盏沿,对四周投来的探究目光恍若未觉。暗暗却将萧钺骂了上百遍。
  画舫内烛影幢幢,宋昭白玉般的面颊已染上薄红,原本清明的眸子也蒙了层水雾。
  她单手支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那盏喝残的琥珀光,袖口金线绣的云纹在灯下微微发颤。
  尽管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却仍低估了京都的烈酒,席未散,她已开始恍惚了。
  这时,一个小厮匆匆与袁子昂耳语几句,他脸色一变,起身掸了掸衣袖:“时候不早了,该散席了,莫耽误了明日的差事。”
  众人脚步虚浮地相携离去,袁子昂却拉着宋昭的衣袖待到了最后。
  “阿宴,你还好吗?我让人去给你端醒酒汤去,在南州你不是挺能喝的吗?这才几杯就醉了?”
  宋昭闻言微微抬头,恍惚道:“三哥……”她声音轻得像是叹息,“南州的酒……哪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席间那些话,你莫要放在心上,有些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你在此等我,我去唤京墨背你回去。”袁子昂道了一句,匆匆出了画舫。
  宋昭醉眼蒙眬间,忽见一抹玄色身影立在身前。那人腰间悬着的羊脂玉佩轻轻晃动,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一定是我眼花了,居然看到九鸣了……”说着头一歪,她直接倒在了桌案上。
  袁子昂急忙上前,忐忑道:“殿下,阿宴她……”
  “孤知道。”太子淡淡道,目光扫过案上横七竖八的酒壶,“京都的玉壶春虽好,也经不起这般豪饮。”
  宋昭闻言睁眼,酒意阑珊间竟露出一丝少见的委屈:“不是玉壶春……是京中的烧春太烈......”话未说完便又歪倒在案上。
  太子眸光微动,忽然伸手抬起宋昭的下巴:“醉了?”指尖在她泛红的眼尾轻轻一拭,“还是……”
  话未说完,宋昭突然抓住太子的衣袖,含糊不清地嘟囔:“九鸣……我头疼……”
  太子却忽然笑了,那笑意似乎夹杂着怒火:“看来是真醉了。”他俯身将人打横抱起。目光如刀般扫袁子昂:“今夜之事……”
  “臣什么都没看见!”袁子昂慌忙应道,额头抵地。
  马车轻晃,宋昭依偎在萧钺怀中,一路都在埋怨:“都怪你,让我喝了那么多酒……”
  萧钺气笑了,“我让你喝的?蛮不讲理。”
  “就是你,就是你,”宋昭忽然起身,微红的眼睛望着萧钺,声音都在颤抖:“谁要和你讲道理!”
  “好,都怪我,”萧钺扶着她的细腰,只得妥协,轻声哄她。
  宋昭醉眼氤氲,唇珠微颤,突然呜咽出声,滚烫的额头抵在萧钺颈侧:“你去哪儿了啊……”尾音打着旋儿坠下去,“我到处找你,找不到……”
  萧钺眸色骤暗,“你醉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夫君……”
  宋昭这句呢喃还未落地,萧钺突然捏住她的下巴,俯身封住了她
  的唇。
  “唔……”宋昭喉间溢出一声呜咽,眼角还凝着未落的泪,整个人却被按进沉水香萦绕的怀抱之中。
  第46章 一千金拿枕头砸向他,“无耻!”
  发间玉冠早歪到一边,萧钺的指尖深深插-进她散落的青丝间,灼热的手指刮过耳后敏感处,激得宋昭浑身一颤。
  “呜……”
  她本能地想躲,可烙铁般的手掌按住她后心,那滴将落未落的泪凝在睫上,又被他用舌尖卷了去。
  他略略退开半寸,薄唇沾着交缠的酒气,在轻晃的烛光下泛着暧昧的水色。
  “现在……”拇指轻轻地碾过她微红的唇瓣,将那句呜咽也碾碎在齿间,“可瞧清楚了?”
  宋昭醉眼迷蒙地摇头,几缕碎发垂落耳后,露出那段泛着醉粉的颈子,像三月枝头将绽的桃瓣,还沾着未晞的露水。
  萧钺喉结一滚,指尖掐着她的腰猛地收紧,低头轻轻咬住了那抹粉。
  “嗯……”
  齿尖陷入颈肉的酥麻刺痛让她浑身一颤,却反被扣住后脑加深这个烙印。
  “七娘……”萧钺的低吟混着血腥气,碾过她颈间新烙的齿痕。指尖抚过她散乱的青丝,温热的呼吸擦过肌肤,“我该拿你怎么办啊……”
  喉间溢出的半句喟叹,化作唇齿间更凶狠的厮磨。他擒住她手腕按在雕花车壁上,玄铁扳指上的螭纹在她肌肤刻出红痕,激起她一阵战栗。
  夜风撩动车帘,刺骨寒意钻入半敞的衣襟。宋昭在迷蒙中轻颤,如坠冰窟的肌肤本能地寻暖,额头抵上萧钺的颈窝:“冷……”
  萧钺臂弯一紧,玄色大氅将两人严严实实裹住。“马上到家了……”薄唇擦过她的耳尖,却在吐出“家”字时猛然僵住。
  这个字眼烫得他心口发疼。
  东宫不是家,太子府不是家,唯一让他有过家的念头,是南州的那方小院,有芙蓉花架,有小小的鱼塘,有下雨时漫过的连廊……
  他忽然低头,吻上怀中女子的眉眼,她的红唇,她的锁骨……像野兽圈占领地般留下湿漉漉的印记。
  很快,马车停在一处庄严肃穆的院落。
  宋昭只觉得自己胃里翻江倒海,下车时终于忍不住伏在雪地里吐得天昏地暗。
  秽物混着酒气溅到玄色大氅上,他竟不躲,反而拍着她颤抖的脊背,轻声宽慰。
  再抬眼时,满目氤氲——汉白玉砌的汤池蒸腾着药香,四周鲛绡帐无风自动。侍女们素手纤纤,替她褪去污浊外袍,为她沐浴更衣。
  人清醒了几分,却任由侍女们将她扶上铺满雪狐裘锦被的床榻。
  地龙烧得太暖,暖到宋昭恍惚以为回到了南州。湘竹屏风上映着熟悉的流萤纹,连案上那盏鎏金貔貅灯,都与她闺房里摔坏的那盏一模一样。
  萧钺仅着一件素白云纹单衣,领口微微敞着,鬓角还冒着湿气,未干的水痕自锁骨滑入衣襟。
  他单手端着一碗醒酒汤,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喂她。
  药香混着体温蒸得宋昭双颊泛红,她只喝了几口,便摇了头。
  “这是哪里?”指尖触到床柱上的雕花,连木纹都与在芙蓉巷东院睡的拔步床分毫不差。
  萧钺的手一顿,将碗放在一旁,拿帕子一点点地拭去她嘴角的水渍。
  “这里是芙蓉苑。”他嗓音低哑,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她下巴,“头还疼吗?”
  宋昭怔然望着他,烛火在那双凤眸里投下碎金般的光,恍如南州那个雨夜,他将她抵在软榻上,眸中跳动的星火。
  南州一别,揭开另一重身份,她与他还未如此独处过,过往的一幕幕又陡然浮现在眼前。
  眼底蓦地涌起滚烫水雾,宋昭还未来得及眨眼,泪珠已砸在锦被的并蒂莲纹上。
  “怎么哭了,头还疼?”萧钺跟着紧张起来,冲着门外喊道:“来人!”
  “别!”宋昭哭着摇了摇头。
  萧钺见过她机敏善变,见过她倔强独立,却从未见她如此哭过,一时间手足无措,想到之前的种种,不觉悲从心来。
  “你要是不想见我,我走便是,茯苓就在外间,我唤她过来陪着你,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