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芙蓉 第40节
  可一把大火,将她一颗真心践踏成灰烬,流萤谷尸横遍野的痛,刻骨铭心。
  她应该是恨九鸣的,可午夜梦回,她居然还能梦见与他欢好,难道心底深处,是放不下吗?
  不,她不爱九鸣,更不喜欢太子,只有恨!
  恨他是上元夜的罪魁祸首,恨他让自己心软,失去了一次救阿弟的先机,更恨自己,恨自己这般痛了,还在想着他,为他开脱。
  “我会放下他的,他在我心里没有那么重要,我还有阿宴,还有阿爹,还有你们!”宋昭像是说给茯苓听,又像是宣誓给自己听——我会努力忘了他,很快就能忘记他。
  宋昭沉沉睡去,眼角还挂着泪水。
  茯苓心疼不已,坐在床头一直守着她,忽然眼前一暗,一个身影闪现在她眼前。
  “你……”她话还未说完,便晕了过去。
  第二日,茯苓醒来,发现自己倒在宋昭的床前,而床上的宋昭未见什么异常,她轻轻呼出了一口气,打算把太子昨夜过来的事,烂在肚子里,只默默和京墨说,夜里加强防备。
  一夜过后,宋昭并未哀伤很久,她重新振作起来,每天给自己安排许多事做,一边梳理父亲的案情,一边按照各部衙门大人们的喜好,悄悄送礼,有价无市的保心丸,一盒一盒地送出去。
  自从陛下赐下御酒后,各部衙门对她的态度,也变得恭敬起来,那些高高在上,对她置之不理的朝堂要员,也开始笑脸相迎。
  正当宋昭以为形势开始好转时,她见到了赫连信。
  那日,宋昭故意在下衙的时辰,来到皇城司对面的茶楼,制造与赫连信的偶遇。
  果不其然,赫连信见到等在茶楼外的京墨,与他一同进了她的雅室。
  “阿宴?你特意来找我的?”赫连信进门就问。
  “那日见到大人,想到你我相识一场,又同为南州人,便斗胆请大人帮一个小忙。”
  “何事?”
  “我想看一看当年上元夜刺杀案的案宗……”
  第43章 落水了他的目光温柔地望着另一个人……
  茶楼里人声嘈杂,雅室里却落针可闻,赫连信眉头紧蹙。
  “此案早已了结,卷宗实属机密……过了这么多年,查起来需要时间,”赫连信下意识压低声音:“你是怀疑当年的案子……有什么不妥吗?是因为你阿姐?”
  “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冒昧,”宋昭摩挲着袖中的匕首,“既然到了京城,索性再查查当年之事,看看能不能有其他线索,查到阿姐的行踪。”
  这个理由有点牵强,又利用了赫连信找人的念头,她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卑劣,可自从那日得知匕首是萧钺所赠后,她所有的念头,都在这上面,旁的也就顾不得了。
  冥冥之中似有天定,恰巧赫连信去了皇城司。
  皇城司是天子耳目,掌宫禁锁钥,察百官阴私,夜半可破门拿人,诏狱刑具森然。凡谋逆、间谍、谤君之案,皆由密档直呈御前,寻常衙门不得与闻。
  上元夜刺杀案,事涉藩王和前朝,卷宗一直封存在皇城司。
  赫连信仿佛信服了这个理由,点头应允下来,“你不说我也会查的,只不过,今日太子府责人来寻卷宗,不知其中有没有这一份。”
  “太子”二字如一道雪亮闪电劈进脑海,宋昭心口突地剧痛,眼前蓦地浮现出萧钺那双晦暗不明的眼睛。
  见她突然变了脸色,赫连信眸色倏地一暗,如幽潭坠入星火。他语气一转,似宽慰道:“有些案宗会择要备档,我会择机暗查,你等我消息,勿要心急。”
  宋昭宛如抽走灵魂一般点了点头,又猛然抬起,眼底涣散的光似被无形之手攥紧,淬炼成两柄寒光凛冽的薄刃,坚定而决绝。
  “说起来,那日瞧你与太子同车夜行,何不求求太子,卷宗之事,对太子府而言,易如反掌。”
  赫连信的目光如蜻蜓点水般掠过宋昭低垂的羽睫,却在她微微发颤的指尖停留一瞬。
  她摩挲茶盏的弧度、无意识咬紧的下唇,甚至呼吸间那丝几不可闻的颤抖,和眸底突然迸发的决绝,都分毫不差地落进他眼底。
  他想起进京前,与祖父之间的对话。
  “祖父为何引宋晏去六岭村?之前的刺杀,也是为了引侯府追查六岭村吗?孙儿不解为何这般做,六岭村不是祖父多年筹谋,来之不易的心血吗?”
  “不如此做,你如何能名正言顺进京,如何能出其不意地引起梁帝的注意,你记住,忠勇侯府只是你的棋子,随时可弃,你莫要因小失大。”
  “可若没有宋晏,如何才能寻得宋昭,如何能揭示身份?”
  赫连景裕冷哼一声,“或许宋昭就在眼前,我们都被忠勇侯骗了!忠勇侯当年那么宝贝那对双生子,怎可能这么多年寻找嫡女那么不尽心?”
  “祖父是怀疑宋昭被忠勇侯府藏了起来?”
  “不,”赫连景裕语气尤为肯定,“不是藏了起来,而是大大方方出现在人前,李代桃僵罢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赫连信猛然想起陈六私下侮辱宋晏的话,说他长得一副女子的阴柔相貌,可男可女的身段……
  若宋晏就是宋昭,那日在朱雀大街上的女子,芙蓉巷比邻宋世子宅院的叶府小姐,必然也是她的另一重身份。
  难怪自己一直觉得熟悉,难怪一直未查出叶府的底细,原来一切都是宋昭的安排。
  年少懵懂中,赫连信并未察觉对宋昭的心思,只是遵从祖父的意愿,去侯府见过宋昭几次。
  往后,宋昭失踪,他也跟随叔父游历,便再无瓜葛。再后来,他所经手的所有事,都是精心谋划得来的,唯独宋昭,是个意外。
  进京途中,他已想好了所有应对之策。却在踏进宫门后,见到宋昭受迫于太子时,瞬间乱了心智。
  祖父进京前曾嘱咐他,可以暗中利用宋昭女扮男装的身世,要挟她为他所用。
  可她看似弱不胜衣的外表下,却藏着一副宁折不弯的傲骨。分明已是山穷水尽之境,那双星眸仍如雪地寒梅般灼灼生辉,在绝处绽出惊心动魄的生机。
  赫连信胸腔里那颗被仇恨磨砺经年的心,竟为这般倔强的神色动容。
  有的人出生便高高在上,有的人出生就要背负使命,有的人出生就为了别人而活。
  他和宋昭,同为棋子,同样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同样身不由己,同样
  背负使命为他人而活。
  而那个始作俑者,却高高在上,享受着他们用痛苦换来的一切。
  “阿……宴,你可有什么难处?太子他……”赫连信犹豫着开口,“那日巡城遇见你和太子,之后,京城盛传你与太子的……流言,因此,都说忠勇侯不日就会无罪释放。”
  “什么?我父亲的案子查实了?”宋昭猛然抬头,完全忽略了赫连信前半句话。
  “今日太子殿下突然提起忠勇侯当年北伐之事,陛下有所动容,听闻侯爷有恙,已经派御医前往。又下旨提拔你舅父去了礼部,六部众人都在暗暗猜测,侯爷很快便能出狱。”
  “当真?”
  “千真万确,江州之事,可大可小,全凭圣裁。”
  宋昭当然知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可太子这般维护,就不怕一并弹劾吗?难道真的是为了她在刑部大堂说的话,要她南州二十万兵权?
  那日她说效忠太子,不过是权宜之计,兵权之事,太子深谙朝堂之道,怎会轻信她一个纨绔世子说的话?
  宋昭到这时才反应过来,怪不得近几日送礼,众官员都换了副面孔,原来是冲着太子而来。
  ……
  夜幕降临,宋昭独自走在喧闹的街市,远远瞧见那日为太子驾车的护卫,站在街角,暗中警惕。
  身旁的萧钺,一袭雨过天青锦袍,裹着玄色大氅,伸手去接小摊贩递来的珠钗,戴在身旁女子的发髻上,目光专注而温柔。
  那女子娇俏可人,身着京中最时兴的妆花襦裙,披着纯白狐裘,头上的珠翠光彩照人,身旁前呼后拥跟着众多丫鬟婆子,尊贵无比。
  “不过是支普通的珠花,就欢喜成这样?”他说。
  “只要是钺哥哥买的,就是最好的礼物。”女子眉眼弯弯,笑起来格外好看。
  “公子买花吗?买一支给娘子戴吧?娘子这么美,肯定喜欢。”一个小童这时候上前,挽着一个花篮,仰着小脸脆生生地问,眼中满是渴望。
  宋昭眼中忽然一热,数月前,在南洲的月影节,同样有个小童,问过同样的话。
  “钺哥哥~”女子拉着萧钺的衣角,娇蛮任性地撒着娇。
  “买买买,都买给你。”萧钺无奈地笑了笑,低头去看小童的花篮。
  宋昭垂下眼睫,掩住所有情绪,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而去。
  “世子,”茯苓跟了上来,“前面有家卖芙蓉糕的,我们买些回去?”
  宋昭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心中却像突然少了什么一样,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冷得骇人。
  她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前行,越走越快,似要将身后的影子甩掉一般。
  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一片,身边的行人也变得稀少起来。
  “哟!这不是宋世子吗?”
  陈六一身张扬的朱红锦袍,身后跟着两个贴身随从,打着酒嗝拦住了她的去路。
  “我说什么来着,今日月黑风高适合寻欢作乐,可不让爷遇见了,你说呢宋宴?”
  说着,陈六将手中的鎏金手炉故意一斜,滚烫的炭灰洒在宋昭脚前,在雪地上灼出焦黑的洞。
  宋昭侧身避过,“好狗不挡道。”
  “呵!你还以为这是南州呢?人人都得捧着你让着你!今日落在爷手里,倒要你尝尝得罪爷的下场。”
  他突然伸手去掀她风帽,嘴里污言秽语道,“盛京真他娘的冷,正适合逮只野猫回去暖榻。”
  身后的小厮跟着哄笑,宋昭沉了脸色,连连后退,左右一瞧,不见京墨等人的身影。
  便急中生智道:“陈六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也不看看我身后是何人!”
  “哪里有人?你身后哪里有人?”他嚣张道:“是在死牢里的忠勇侯,还是你那好兄弟袁子昂?”
  陈六哈哈一笑,上前一步,得意道:“你可知爷是谁?”
  他忽然压低声音:“爷可是淮王的小舅子,你能奈我何啊宋宴!”
  宋昭脸色微冷,原来陈六的父亲进京搭上了淮王。早知道陈大人是个会钻营的,却没想到如此迅速搭上了权贵,这才进京几日啊?
  淮王殿下——竟然是这般识人的吗?难道还是个好色之徒?
  宋昭转身便走,她不与酒疯子争高低。
  “站住,爷让你走了吗?”
  陈六见宋昭仍旧对他爱答不理,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又深深刺痛了他。
  以往自己身份不够混迹在宋世子和袁子昂身边,可他如今进京水涨船高,众人都来巴结他,可偏偏宋宴,这根犟骨头,总是看不上他。
  凭何看不上他?!如今候府自身难保,他宋宴还有什么可骄傲的?
  他今日偏要折了姓宋的傲骨,给他按床上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