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芙蓉 第37节
  太子腰间的羊脂玉珏轻轻一晃,俯下身子,用冰冷的镇纸抬起宋昭的下巴,眼神一点一点侵入她的凤眸里,冷冷道:“宋世子都是这般求人的?孤凭何答应你?”
  镇纸的寒意渗进肌肤,她被迫仰首,这才发现堂内只剩下她和太子两人。
  宋昭忽地勾唇一笑,笑意却未到达眼底:“宋晏愿为殿下分忧,宋家军二十万人,誓死效忠殿下,任凭殿下差遣。”
  镇纸突然被掷在地上,太子掐住她脖子,在她耳旁道:“就凭你?忠勇侯若死在牢里,兵权照样落在孤手中。”
  “殿下错了,若我父亲被冤死在大牢里,南州必将大乱,兵权落在谁手中宋晏不知,但宋晏知道,一定不会落在殿下手中。如今朝中局势,五殿下胜算更大,殿下自身难保,还在为难一个微不足道的侯府世子……”
  “你在威胁孤?”
  “宋晏不敢,只道事实罢了。”
  萧钺指尖一松,宋昭猛地偏头,喉间腥甜再也压制不住。她以袖掩唇,咳得单薄的肩背都在颤,泪珠混着血丝溅在青砖上,像是几朵刺目的红梅。
  “求殿下……开恩……”破碎的嗓音混着喘息,任谁看了,都道世子不堪折辱的模样。
  萧钺眼眸一沉,深知她惯会撒谎作戏,差点又要上了她的当。刚要发作,便听到门外一道张扬的声音响起——
  “宋世子,与其求皇兄,不如来求本王。”
  话落,五皇子淮王——萧翊钧迈步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袁子昂等人。
  “见过皇兄。”
  “微臣殿前司主事袁子昂,见过太子殿下。”
  宋昭复向淮王行礼道:“宋晏参见淮王殿下。”
  淮王的眼神在太子和宋昭身上来回扫了两眼,温和道:“宋世子快快请起,这天寒地冻的,姚大人也不知道在堂中生个火盆。本王听说宋卿自小体弱多病,刚到盛京就病了,盛京不比南州暖和,宋卿当心自个的身子,忠勇侯还在狱中等着见世子啊!”
  五皇子笑吟吟负手而立,身量虽不及太子挺拔,却自有一派清风朗月的气度。圆润的杏眼微弯,未语先带三分笑,连蟒袍上张牙舞爪的螭纹都被他穿出几分亲和。
  “宋世子这是怎的了?”他温声上前,扶起宋昭,从袖中掏出一方雪白帕子,“快擦擦脸,天寒地冻的,小心把冻着脸,”话音未落,帕子却被太子玄氅扫落在地。
  “多谢淮王殿下。”宋昭急忙谢恩起身。
  “阿宴,几日不见,你怎么又瘦了?”袁子昂也凑在近前,小声嘀咕道:“叫你在家等消息,你怎么跑到刑部来了,淮王殿下答应带你去见见侯爷,你快去收拾一下,等下我们就去。”
  “不知皇兄大驾光临,所为何事?刑部如今是臣弟奉旨观政,皇兄既来,当知会臣弟一声。”五皇子上前半步,笑意不减,杏眼微弯,“倒显得臣弟……怠慢了。”
  太子萧钺玄氅未动,下巴轻抬,“五弟既知是奉旨观政,”他眸色森寒,一字一顿,“就该明白,孤,即是旨意。”
  淮王面上笑意未减,唯有袖中青筋暴起的手指出卖了情绪。他垂首时,杏眼里闪过一丝阴鸷,再抬头仍是那副温润模样:“太子殿下教训的是,是臣弟僭越了。”
  姚大人这时进来,恭敬道:“太子殿下,今日会审还有一个疑点,请殿下移步后堂。”
  萧钺转身时眸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定格在宋昭身上,却见她半个身子隐在袁子昂身后,俯首而立,葱白的手指,却紧紧攥着刚刚那方被他拂去的雪白帕子。
  ……
  阴湿牢房里,宋昭终于见到了父亲,那个曾经在沙场上叱咤风云的将军,如今两鬓如霜,蜷在霉烂的稻草堆中。唯一的光亮,是从高窗漏下的寸许月光,正照在他腕间溃烂的镣铐伤处。
  “阿爹……”她喉头滚了滚,竟哽住说不出话。
  宋元琅猛地从稻草堆中抬头,枯瘦的手腕镣铐“哗啦”作响。
  “小七?!”他踉跄扑到铁栏前,又惊又怒地压低嗓音,“这是死牢!你……”话未说完突然噤声,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女儿。
  牢墙火把忽明忽暗,照不到的阴影里,不知
  何时立着一袭玄色蟒袍的身影。太子萧钺轻轻捻动手上的玉扳指,静静地瞧着牢房中那对“父子”。
  “小七?七娘?”萧钺暗暗咬牙,芙蓉巷的花架下她说她叫七娘,是腊月初七那日生的,竟是真的吗?没有骗他?
  他恨她的欺骗,本以为崖底的一场大火,会斩断他在南州的一切,却转头收到索江的消息——芙蓉巷一把大火,竟将叶府和叶七娘一同抹杀了。
  她比他更心狠,更懂得拿捏他的心,无论是拿着灵草故意去而复返,还是药引,本质是挟恩利用罢了。
  原以为他回到京城,就会忘了南州的一切,可每当更漏滴尽时,枕畔总会浮起那抹倔强的身影,她顽皮地伸手接屋檐下的雨珠,她拿着枕头说睡不着,她情动时绯红的耳垂和柔弱无力的腰肢……
  他一度怀疑自己是被南州女子下了情蛊,否则不会怎么都忘不掉,怎么都挥不去,深夜梦境中,日日侵扰着他,让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唐大夫分明说过,半月散之毒已清,可萧钺却觉得那毒性早已渗进骨髓,令他疼痛难当。
  直到索江第二封密报传来,忠勇侯世子在芙蓉巷大火之夜,突然昏迷了七日。蹲守在侯府七日后,见到了巫医从侯府而出,随即出城进山,不见了踪影。索江只得再次返回侯府,却震惊地发现宋世子竟与叶七小姐生得八分相像。
  萧钺专门让人去寻宋世子的画像,如今就藏在他的卧房。
  他向父皇进言,宣忠勇侯世子入京觐见,这一次,他倒要看看,她如何再点一把火,抹杀掉宋世子的一切。
  “七娘,你终于来了,这次,但看你如何骗我……”
  第40章 私相会我冷,你来给我暖暖
  牢房深处的呜咽声似有还无,像被潮湿的墙壁吞了去,只余下铁链偶尔的“咯吱”响动。
  宋元琅粗糙的掌心裹住女儿冰凉的手指,腕间镣铐在黑暗中发出细碎的声响。
  “莫哭……”他咧开干裂的唇,却扯痛了颧骨上的伤,“比起上阵杀敌,这点伤算不得什么,爹爹无恙,家里……一切都好吗?”
  宋昭将哽咽咬碎在齿间,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谁,便道:“家里一切都好,阿宴也好,四叔等在外面,避嫌不得入内,请父亲放心。”
  “阿宴……”宋元琅抖了抖唇,听懂了女儿的话,越发觉得愧疚起来:“是阿爹对不起你,你有心疾旧伤,受不得冻,还是早些回南州的好,爹爹不会有事的。”
  都被打入死牢岂能无事?宋昭不知其中因由,只当是宋元琅安慰她的话。
  刚刚在刑部所见所闻,越发令她觉得父亲凶多吉少,不禁悲从中来,强忍着泪意道:“父亲放心,孩儿是奉旨进京,昨日已进宫面圣,陛下还赏了孩儿两坛御酒……”
  遂把此前种种简要说了一遍,略去了九鸣和碧落崖寻九叶灵芝草的经过,只说是发现刺客踪迹,寻到了六岭村,顺藤摸瓜查到了囤积的大量兵器,才被陛下召进盛京问话。
  宋元琅听罢,布满老茧的拇指在她腕间轻轻一按,欣慰道:“御前对答尚可。”
  “孩儿不知案子缘由,不敢贸然请求陛下开恩,大理寺和兵部那里,孩儿打听不到任何消息。父亲,江州一事,到底有何隐情?”
  面对女儿的追问,宋元琅却道:“此案牵扯颇深,阿宴还是不要问得好,为父行的正坐得直,上对得起陛下,下对得起大梁黎民百姓。”
  “孩儿深信父亲的为人,断不会私联叛军,放任竟陵王私逃这种事,其中必有缘由……”宋昭还是想问清楚,以便为父亲翻案。
  “不必再提,你明日就回南州去,”宋元琅突然打断了宋昭的话,声音陡然提高,“为父何须你个小儿辈操心!”
  这时,隔壁牢房听得动静,从稻草中冲出一个人影,扶着铁栏杆伸出了手,“世子,世子!”他急急呼唤着,手腕上的锁链“哗啦哗啦”作响,打碎了父女两人的僵持。
  “蔡叔?”宋昭向旁边走了两步,抓住了那人的手。这手宽厚有力,虎口上有厚厚的老茧,一看就是常年习武所致,是忠勇侯左膀右臂副将蔡擢。
  “庄叔呢?我带了一些冬衣,给你们御寒。”宋昭朝稻草里看了看,却见副将庄弘济仰面躺在稻草上,一动不动。
  “他无碍,”蔡擢眸光一闪,顿了顿道:“世子既能面圣,当能为我等翻案,世子,原本我们在江州……”
  “蔡擢,住口!”宋元琅忽然斥了一声。
  蔡擢立刻噤声,眼底却精光一闪即逝。他粗糙的指节突然扣住宋昭手腕,借着咳嗽的遮掩,指尖在她掌心急书“太子”二字。
  宋昭一怔,不动声色地卷起了手指,仿佛怕那两个滚烫的字从她指缝中溜走一样。
  蔡擢在她手心一点,张了张嘴,无声地说了两个字:“求他!”
  然后扭头大声道:“侯爷不让末将说,末将偏要分说给世子听听,我们围城半年有余,本就不惯北地严寒,大军死伤者众多,天寒地冻,还食不果腹,断了粮草……”
  话还未说完,便被赶来的狱卒打断,“宋世子,时间到了,请回吧!”
  “蔡叔,你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好庄叔,等有机会我再来。”
  宋昭眼看再不能拖延,只得匆匆交代几句,随后看向父亲沧桑的面容,深深揖了一礼,“父亲保重,孩儿定会为父亲翻案,早日接父亲出去。”
  “阿宴!为父不用你管,速回南州去!”
  宋元琅枯槁的双手猛地穿透铁栏,镣铐在腕骨上刮出森然血痕。可那道纤瘦背影始终未停,素色衣袂掠过潮湿石墙,决绝无声,像柄出鞘的剑斩断所有退路。
  他突然瘫坐在腐草堆里,佝偻着身子喃喃自语道:“何苦让你来京啊,何苦趟这摊浑水,爹爹只有你了啊,小七!”
  蔡擢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攥着铁栏,“侯爷!宋家军二十多年戍边,流的血都能浇透边关的土!”他猛地扯开衣襟露出满身刀疤,“如今就换来一身伤疤,和这寒冷的铁窗,末将不甘心。”
  宋元琅却突然挺直佝偻的脊背,浑浊眼珠里迸出战场杀伐时的锐光:“蠢材!”他一掌拍在墙上,震落簌簌尘灰,“江州的风雪没冻醒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君要臣死,臣肝脑涂地,问心无愧,此生足矣!”
  话音刚落,胸腔里却突然涌上一阵腥甜。他猛地弓下腰去,咳得铁链铮铮作响,指缝间溢出的血沫星星点点溅在稻草上。
  “侯爷,”蔡擢想扑上去,却隔着一道铁栏,急得团团转,冲外面大喊了一声:“来人啊!”
  “莫声张,”宋元琅忍住咳,冲蔡擢摆摆手,“小七还未走远,莫让她听到了。”
  蔡擢喉头滚动,目光急急扫向牢房深处,阴影中的玄色蟒袍不见了踪影,他稍稍松了一口气。目光又看向稻草上一动不动的庄弘济,暗暗希望世子能看懂他的提示,侯爷和庄弘济的伤耽搁不得了。
  ……
  宋昭在转角处终于踉跄扶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肌肤,掌心传来的锐痛让她保持着一丝清明。
  父亲病了,虽然他说没事,可宋昭还是察觉出他不正常的体温,和强装镇定压抑着的咳嗽,还有囚衣下不经意露出的青紫瘀痕……
  回去须尽快安排巫医北上,阿宴那里,只得先让楚楚照看着。
  刑部朱漆大门在身后重重闭合,远远瞧见四叔和茯苓一行人,正焦急地等着她。宋昭喉间那股腥甜再也压制不住,她踉跄扑向宫道旁的雪堆,一口热血喷在皑皑白雪上,留一地触目惊心的红。
  “世子!”茯苓惊呼着来接,却被袁子昂抢了先。
  “阿宴,你怎么了?你还好吧?”
  袁子昂臂弯一沉,那截腰肢的弧度让他心头猛跳。一缕暗香浮在鼻尖,怀中人青丝散落几缕,露出耳后一抹雪白。他呼吸骤停,突然想起南州坊间关于宋世子“男生女相”的传闻……
  宋昭只觉得眼前发晕,却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倒下,掐着手心强撑着站直了身子,对袁子昂道:“多谢袁兄,宋晏今日不能相陪,改日再约吧。”
  袁子昂本也不在意,送走五皇子后,他想着等宋晏出来,嘱咐上几句话,宽慰一下,没想到宋世子这般柔弱。
  “世子快上车暖暖,”茯苓急忙递过来一
  个手炉,扶住了宋昭的胳膊,“原本病就未好,又在路上奔波了一月有余,怕是又重了……”
  袁子昂跟在后面,压下心中那丝异样,关切道:“阿宴可瞧了大夫,我回去就送帖子请个御医到府上,好好为你瞧瞧,你这病拖不得,都一个月了还没好,可不能再拖了。”
  宋昭有气无力地摆手拒绝,“多谢袁兄的好意,我们府上有大夫,就不劳烦御医了,如今府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莫要与我牵扯过多,误了你的正事。”
  袁子昂眉峰一扬:“阿宴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我私交甚笃,南州有目共睹,万不能因为侯爷的事,就撇清了与你的关系。你放心,我如今也只是殿前司小小的主事,能误得了什么事,大不了不干了。”
  宋昭站稳身形,染血的指尖在袖中悄悄蜷紧。寒风卷起她散落的发丝,她望向袁子昂的目光清亮如雪:“袁兄的情谊,宋晏没齿难忘。但令尊为你谋得殿前司差事不易,万不可意气用事。”
  话音刚落,宫道尽头,玄甲卫如黑潮般涌来,为首之人骑着一匹神驹,玄氅翻飞,金线螭纹在雪光中张牙舞爪,正是太子萧钺。
  “孤竟不知,”他指尖把玩着青玉扳指,笑意不达眼底,“袁卿与宋世子……这般情深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