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而院子中央的石磨上还摆着一只熟悉的高粱罐子,正是柳金枝拿出来与全家人一块儿存钱的罐子。
  柳霄怔了一怔,“阿姐,为什么把咱们的罐子搬出来?”走过去将高粱坛子一抱,想要挪回原位,下一刻却忍不住瞪大眼睛,猛然回头。
  “阿姐,咱家——”遭贼了?
  话未说完,柳金枝告知他原委:“大部分钱被我拿去囤粮了。”
  柳霄更懵。
  如果柳金枝不是个普通百姓,他险些以为柳金枝要囤粮造反。
  但他们平平无奇的百姓家,囤什么粮?
  柳金枝给柳霄斟了一杯茶,将那日听到的事情说了一遍。
  柳霄眉头顿时拧起,冷静道:
  “第一批难民出现的时候,军巡辅没有接到命令,大概不会有什么动静。”
  “但如果人越来越多,按照往朝管理,军巡辅会开始禁止难民入城。”
  “但无论是什么时候,难民的人数一定超过我们可以救济的范围,阿姐这样做……”
  柳霄顿了顿,似乎怕这句话打击柳金枝,但他还是说出了后半句话:
  “怕是难以起到什么作用。”
  柳金枝自己何尝不知道这一点,但她抿了抿唇,道:“我从没想过能救下所有人。”
  她抬眸扫视了一眼周围的粮食。
  “这些粮食若能救下一百人,是功德。能救下五十人,也是功德。”
  柳霄看着眼前的少女,眸色怔忪。
  在他的记忆里,阿姐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在带着柳家一块儿开食摊的那刻起,阿姐的愿望似乎就只有一个——
  从小食摊开到大酒楼。
  他们为了这个共同的愿望,一起努力,打拼,熬夜,存钱。
  高粱酒坛子记载着他们梦想成真的进度。
  上次他还掂量过,那只坛子已经变得沉甸甸的,就快满了。
  这代表他们其实还差一点点就能如愿开上大酒楼了。
  “阿姐,把这些钱全用了,你不会心疼吗?”柳霄问。
  “心疼。”柳金枝一笑,“但钱没了还能挣,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上回她就是这么劝自己救下杜卫的。
  “更何况,我有手艺,什么时候都能东山再起。”
  柳金枝晃了晃自己的手,语气轻松。
  柳霄见此,表情也从怔忪渐渐转为严肃、认真,他用力点头,道:“我永远都是与阿姐站在一边的。阿姐要做,那我就帮阿姐一块儿做!”
  说完,他快些站起来,朝旁边走去。
  柳金枝疑惑问道:“霄哥儿,你干什么去?”
  “考了两日了,我还没沐浴过,我先去净身,然后就来帮阿姐做吃食。”柳霄回过头,也学柳金枝晃了晃自己的双手,“阿姐教我的手艺,我一点儿没忘。”
  清俊的少年认真又可爱。
  柳金枝忍不住勾唇笑了。
  *
  但难民涌来汴京的速度比学子说的更快,人数也更多。
  短短三天之内,汴京城已经抵达了五批难民。
  此时,军巡辅接收到命令后,把前五批难民都带到了城内稍有空余贫民巷,任由难民们搭草棚子住下。
  这种草棚子不防风、不御寒,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遮遮雨。
  饶是如此,大批量的难民涌入,城内很快就连遮雨落地的地方都没了。
  为了不引发城内动乱,在勉强接收十批难民之后,军巡辅再度接到命令,配合汴京城驻京兵士一同驻守城门。
  东南西北多个出口架上行马,全部戒严,往来人口,但凡没有汴京身份玉碟,一律不准放行。
  可这也挡不住难民们北上逃亡的决心。
  既然不许进城,那难民们就在城外就近搭草棚子。
  一开始军巡辅不管,但有些难民拖家带口,长途奔袭,到了汴京城已经身无分文。
  为了果腹,已经有人开始头上插草,开始卖儿卖女。
  哭闹声、哀嚎声、病弱呻吟声整日不绝于耳。
  有官员家眷受不了,一状告到府衙里头。
  府衙也担心这些难民影响了出行官员,下次下令,将难民赶出五里。
  拉扯、推搡之间亦有数人丧命。
  此时,距离柳霄考完秋闱已过了十五日,离傅霁景失去消息已有二十多日了。
  也不知朝廷官员与官家是如何探讨的,在等待的这些时日里,朝廷暂时未拿出任何解决策略,连粮仓都尚未开放,城中的物价倒开始疯涨。
  有商人开始囤积居奇,作壁上观。
  可已经有难民饿死了。
  柳金枝意识到不能紧跟朝廷步伐救灾,干脆自作主张,带着小饭馆的人,租了辆驴车,到城外发馒头、施粥去!
  这日是九月七,白露,刚过中元节。
  若是以往,汴京城的百姓都要祭祖、拜月、赏灯、张灯,还会演唱目连戏,热闹非凡。
  但今年由于灾情影响,城内顶多就放了个灯。
  祈求祖先投胎转世、灵魂得以安息的水灯在金水桥被放下,沿着御河河水往外飘,穿过水洞严防的铁栅栏口,出现在柳金枝的眼中。
  她站在河边看了看这些灯,大多抄写了超度魂灵的经文。
  有《往生咒》、《地藏菩萨本愿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当一只莲灯飘到水渠边时,正好被一只脏兮兮的手捞起。
  那是名妇人,怀中抱着个孩子,孩子不哭不闹,似是没了生息,妇人便捡了往生船塞进襁褓内,用干瘦的脸颊贴紧孩子,轻声地念着些什么。
  柳金枝看得眼热,赶忙转过头擦了擦眼眶,问:“准备好没有?”
  这回她出来,算是把饭馆能带上的伙计都带上了。
  郑鑫、刘彦几个搭棚子;阿芹、月牙、柳霄负责熬粥;杜卫
  负责生火;
  林勤、王忠勇、吴兴镛要维持现场秩序,以防难民们哄抢。
  阿芹擦了擦头上的汗,露出一个笑,道:“东家,水差不多烧开了,可以下米了,咱熬浓浓的一锅,让大家饱餐一顿。”
  岂料柳金枝摇摇头,道:“不,熬稀的,但别太稀,能不饿死人就行。”
  闻言,周边几个人都一愣。
  “为什么?”月牙嫩生生发问,“阿姐不是小气的人啊?”
  柳金枝用下巴点了点眼前乌泱泱一片,知道他们这里放粥,汴京城外大半的难民都过来了。
  一眼望过去,就像面前挤着千百只饿狼。
  “咱们准备的粮食根本不够他们饱餐,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拖,拖到朝廷开仓赈灾为止。”
  柳金枝紧紧皱着眉。
  “更何况,浓粥会引发哄抢。到时若出了事故,反倒是害了他们。”
  这话很有道理。
  柳霄第一个赞同,道:“阿姐说得对,就熬稀的。”
  于是只往沸腾的锅里倒了一半的米。
  其他人因为自己做不到更多,心里不是滋味,只好把愧疚转化为力气,更加卖力熬粥。
  一盏茶之后,第一锅赈灾粥热腾腾出炉了。
  不需要多好吃,只要能饱腹,就够灾民们高兴许久。
  因为同时开了三口灶眼,很快第二锅、第三锅赈灾粥都熬好了。
  排队的灾民虽然躁动,但看粮食还够,又有郑鑫、刘彦几个人高马大的高个儿守着,也就都老老实实排队。
  柳金枝想要统计一下大体灾民数量,走出了赈灾棚。
  忽然,她注意到好像有一拨人正朝他们这边走来。
  为首的男子约莫四十岁光景,一身绯红官服,腰间系玉带,衬得他略微清瘦,气质儒雅温和。
  但他抬眸,眼窝深邃,眸光沉稳,步履虽缓,却沉稳有力,不顾他人劝说,目的明确朝赈灾棚走来。
  只是不知为何,柳金枝觉得这人容貌颇为眼熟,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但不由得她细想,男子已经要走到她面前。
  此时身边人依旧在劝,道:“大人!大人!您不能来这里,难民汇集之地,若是出了事故,下官该如何交代呀?”
  “难民聚集于此已经半个月了,依旧没有解决办法,本官若再不来看,难不成任凭他们死在这里不成?”
  男子冷下脸。
  旁人无奈道:“大人……”
  “不用再说了,官家暂时不能放粮定然有难处,但本官府上尚有余粮,晚些时候你就带人去本官府上搬。”
  旁人愣了一愣,正要说“大人,令郎他说……”
  话未说完,前面安静排队的难民们终于注意到那身绯红官服,不由大喜过望,喊道:
  “有大人来看我们了!”
  “大人!”
  “大人!”
  ……
  一瞬间,众人涌动,纷纷往绯红官服靠近。
  “大人,我们要粮食!”
  “这棚子遮不住秋雨,再过段时间入了冬,大家伙都要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