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只不过鱼汤好得熬得浓稠奶白才好喝,现下还不够浓稠,柳金枝要守火,就抱膝坐在小杌子上,以手撑脸,聚精会神地盯着火光。
  却不知炊烟袅袅,沿着大开的窗棂散出去,一时间满船盛盈姜辣鲜鱼香,勾引得船客仿佛梦临早市,饥肠辘辘,又遍地寻不到售卖姜辣羹的摊子,只得急的鼻尖儿冒热汗,真个叫做梦也不安生!
  好在半夜小火文炖,到第二日辰时一刻,姜辣羹已彻底成了。
  鱼汤香辣扑鼻,色泽呈现天然的奶白色,柳金枝盛了一勺尝尝,入口果然十分醇厚,可见那三尾新鲜鲈鱼的精华都化在里头了。
  柳金枝高兴,却感一阵困意袭来,因她昨夜为照顾这羹只睡了不消两盏茶的时间,现下有些撑不住,便将锅盖盖好,自个儿囫囵收拾了一下上床小憩。
  她倒不怕耽误买卖,因为宋朝人一日两餐,早上八九点用朝食,下午四五点就用晡食,现下时辰还早着呢。
  谁知门口倒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似是谁在窃窃私语——
  “香味儿便是从这位娘子的舱里传出来的。”
  “嗐,这味道搅扰了我大半夜,我只当是做梦呢,醒来了以后四处寻干粮嚼方知是真的。”
  ……
  一般人出门在外,哪个不是轻便上路?哪怕是宋朝这类经济已高度发达、百姓生活便利的朝代,也避免不了。
  所以书生赴京赶考,为了带足干粮,将面团拍扁,中间挖一个洞,再将之脱水晾晒干,挂在书箱旁边,边赶路边吃。
  虽然干涩,但起码饱腹。
  到后来,这种饼被称之为“环饼”,形状和现代甜甜圈很类似。
  也正是因为这种干粮无法满足宋朝人吃货的心,所以当姜辣羹的香味儿四溢,大家为了赶路而被迫压抑已久的味觉终于被重新唤醒了。
  “咚咚咚——”
  柳金枝从睡梦中迷蒙醒来,犹觉是自个儿幻听。
  但舱门被再度叩响:“咚咚咚——”
  柳金枝以为是船伙计送每日温水来了,口中一边应:“就来!”,一边起身整理梳洗,去开舱门。
  门刚拉开,就见一名着布衣青鞋的年轻书生站在门口,另有几个中年汉子跟在后头。而旁边窗棂下又坐着个戴斗笠、穿蓑衣的老翁。不远处更是立着几名妇人,怀中抱子,不好意思却又略带期望地望向她。
  “这是……”
  柳金枝迟疑,不由往后一退。
  “唐突娘子,不知娘子房里做的是什么?”书生有些不好意思,“我昨个儿夜里就闻着了,闹了半夜的馋鬼儿。好不容易止住了,今早一睁眼却又被香味儿勾住,实在按捺不住,只好腆着一张脸来叩请娘子赏一碗吃。”
  柳金枝略一松气,脸上提起笑容:“我做的是姜辣羹,早市里常见,不是什么稀罕物。”说完,她眼珠一转,却又道,“只是这羹是我自个儿做来吃的,怕是与不了郎君太多。”
  “娘子肯赏一碗已是极好。”书生高兴极了,又从袖子里摸出六文钱递与柳金枝,“我愿按汴京早市的常价购买,娘子请收好。”
  见了铜板,柳金枝脸上的笑容顿时又灿烂了几分,赶紧转身推开舱门将姜辣羹倒进干净木桶里提出来,盛了一碗递与那书生。
  这姜辣羹刚熬出来,正是鲜香美味的时候。
  书生端着碗,迫不及待地迎风埋头深呷一口,碗中浓郁的鲈鱼香和辛姜香顿时被河风散的到处都是。
  引得后头的中年汉子、旁边的老翁还有那几个妇人都拥上来,不好意思地笑道:
  “娘子若是还有剩余,不如也卖与我一碗吃吃吧。”
  “娘子,我也想要一碗。”
  “来,这是六文钱,娘子收好。”
  柳金枝七手八脚去收钱,心中粗略一算,已有四十八文,买鲈鱼的成本已经回了。
  她顿时笑的见牙不见眼,连连盛辣姜羹递出去。
  木桶很快见底,周围人得了羹都心满意足地离去。
  待到只剩最后一碗时,人已经空了。
  柳金枝擦了把额上汗,仰起头看了看日光,正见金乌日渐西移,就快当空而照了。
  预估着不会再有人来买羹,柳金枝干脆将这最后一碗收起来,留作自己的朝食。
  念及空腹喝羹有些伤胃,她还从随身干粮袋里摸出一只环饼。也不讲究,随意叼在嘴里。左手端羹,右手提桶,预备着回船舱内慢慢享用。
  耳边却传来一阵平和稳健的脚步声,似是正有人朝她走来。
  有道少年声音响在耳畔,温和平稳:
  “敢问娘子,还有羹没有?”
  以为是随便哪个,柳金枝懒懒掀起眼皮朝来人处一瞥——
  儒雅清俊的少年眼眸似三月湖水,明亮清澈,一身鸦青色袍子,玄色镶嵌羊脂玉腰带勒住腰身,兰枝玉树般负手而立,视线正落在她身上。
  第3章
  一瞬间,柳金枝脑海中闪过一幅画面——
  大雪纷飞的清冷夜里,原主跪在庭中,已是冻得神志不清。
  昏昏沉沉之间,却远远瞧见一道雪衣墨发的挺拔身影立在廊下,隔着纷飞寒雪朝她望来。
  她艰难地张了张嘴:“救命……”
  可声音
  细弱蚊蝇。
  她自知低贱,就如路边的一株草芥,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不会对她有任何一次低眸垂怜,但她仍然想拉着这位陌生郎君的衣角求求他。
  “救救我,我不想死……”
  “阿弟……阿妹……”
  “……阿姐后悔了……阿姐想回家……”
  原主流着泪,发着抖,拼命抱着自己取暖希望活命,却最终没能等来她希求的救助,死在了那场纷飞的夜雪里。
  可原主不知道在她死后一刻钟内,就有婆子来拖了她回房,为她灌下活命药汤,口中抱怨着有位身份了不得的郎君不省事,居然胡乱插手别家家务事,明看见三娘子脸都青了,却说什么都要救一个犯错的丫头。
  彼时柳金枝才穿过来,艰难睁开眼,只听见那位郎君名唤傅二……
  “二郎!”
  一道呼喊打断了柳金枝的回忆。
  杏安白白胖胖的,迈着小短腿哼哧哼哧朝傅霁景跑来。
  虽然喘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双圆眼却笑眯成了一条线,得意地说:“二郎,我刚打听知道咱船上有娘子兜售姜辣羹。我拿十文给你买了一碗来!这回你总该肯用朝食了吧。”
  柳金枝闻言,笑道:“这位小哥,是奴兜售的这姜辣羹,却只需六文。”
  杏安眼睛霎时瞪得圆圆的,不可思议地看向傅霁景:“可是那人说是便宜卖给我的。”
  柳金枝倒很少看见有哪位高门子弟的小厮,能这般天真不谙世事了。这必然是主子为人温和,府内风气开明才能养出来的性子。
  果然,傅霁景无奈又温和地叹了口气,道:“罢了,只是些许银钱,下次留个心眼儿就是了。”
  杏安红着脸点头。
  “郎君那碗羹怕是凉了,不如换了这碗吧。”柳金枝趁此机会将自己那碗递送过去,“奴不收您的银钱。”
  毕竟如果那天没有傅二郎,哪怕她穿过来也会如同原主一样活活冻死在雪夜里。
  这个恩情她自当要报。
  但傅霁景表情颇为惊讶,礼貌拒绝了:“娘子不必客气,还是明算账的好。”又说,“杏安,拿六文给这位娘子。”
  柳金枝疑惑不解,难不成这傅二郎嫌她报恩的礼太少?
  “唔……”柳金枝只好忍痛道,“若是郎君吃不惯船上吃食,奴愿为郎君每日做几个汴京小菜。也、也不收郎君的钱。”
  她如今一穷二白,一文钱都得掰成两半花,此举已经算很舍得了!
  傅霁景却大退两步,偏过头,愈加客气疏离:“多谢娘子厚爱,也不必了。”
  柳金枝挑眉,还以为傅霁景出身高门,嘴刁看不上这些市井小菜,却又见傅霁景偏着头,从头到尾没敢正眼瞧过她,只肯把一双眸子垂着,谨慎又小心。
  再低头一看,原来她作了一身未出阁娘子的装束,才叫傅霁景不敢抬头,兴许说了这么多,傅霁景压根儿还不知道她是谁。
  柳金枝有些好笑,也不瞒着,主动上前一步拜谢:“郎君不必推辞,那晚在侯府多亏郎君帮忙向三娘子饶情,才叫奴活下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的恩情。”
  得了解释,傅霁景才打量着朝柳金枝看来,只是眼中仍然有些茫然。
  柳金枝便知那夜只有她看清了傅霁景,而傅霁景却并不知自己所救的丫头是美是丑,是胖是瘦。
  他救人,仅仅因为对方应该活着。
  “正是巧了。”杏安拍掌一笑,“我家二郎爱吃辣,可我们走得急,又没有提前预备着,娘子肯帮忙是再好不过了。”
  傅霁景也终于看出柳金枝有些许眼熟,便不再拒绝,叉手朝柳金枝一拜,道:“劳烦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