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郭明德猛地箍住他的手腕,发现杨晟锁骨的纹身边缘结着黄脓,仔细一看,是用菸头反覆灼烫的痕迹。
  后巷突然陷入死寂,只剩下雨打塑料棚的闷响,彷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静止。
  “明天十点船期。”郭明德把船票塞进他的裤袋,触到满把的止痛药片,“你去北京,他们不敢在北京动你,至少那里清净,你……”
  “清——净?”杨晟突然诡笑,声音里带着无尽的讽刺,“大哥真是天才,给我一间凶宅陪阿妈……”
  远处传来警笛声,郭明德拽他起身时,摸到满手的滚烫。
  杨晟的额头抵着广告牌上那明星的笑脸,突然轻声呢喃:“郭仔,你说……扫把星撞地球的时候,会不会痛?”
  雨幕吞没了答案。
  便利店的店员出来倒垃圾时,只看见两个黑影踉跄着消失在后巷尽头,积水里漂着撕碎的船票,珠海渔船的编号正被雨水泡成蓝色的泪痕。
  ……
  次日,启荣集团·中环律师楼。
  阴雨绵绵,律师楼的落地窗蒙着一层灰雾,雨水在玻璃上爬出蜿蜒的泪痕,像在无声地哭泣。
  中央空调出风口嘶嘶吐著冷气,将杨晟裤脚滴落的雨水凝成脚边一滩冰碴。他踹开红木门时,杨谦正用雪茄刀修剪父亲遗留的哈瓦那雪茄,动作优雅而从容。
  “北京公寓已经转到你名下,钱下午到账。”杨谦头也不抬,语气冷淡。
  “我要启荣影业20%的干股。”杨晟把脚架在黄花梨案几上,声音里带着一丝挑衅,“当年《无间风云》的融资……”
  “靠你那些澳门叠码仔朋友?”杨谦彷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勾起一抹讥讽,“要不是我在后面给你收拾烂摊子,你连现在的这点东西都拿不到!”
  会议桌上摆着一份《遗产弃权书》,用父亲生前最爱的犀角印章压着纸角,印泥是杨晟小时候打翻过的朱砂色,刺眼得让人心颤。
  杨晟靠在真皮转椅里,卫衣的兜帽盖住青紫的额角。只是几天不见,他彷佛变了一个人,从高高在上的贵族少爷落魄成了乞丐,没了往日杨家少爷的尊贵,没了趾高气昂的气焰。
  杨谦用钢笔尖挑起弃权书,语气冰冷:“签字,钱今晚到账。”
  笔杆上“启荣集团ceo”的刻痕刺进杨晟眼底,像在嘲笑他的无能。
  他和杨谦身上流着同样的血,如今却成了丧家之犬。哪怕是亲兄弟,他们之间也没有任何情意可言。
  “我要妈咪的一部分遗物。”杨晟盯着自己裤脚的水渍,那里洇着昨夜呕吐的咖啡渍,“还有你从殡仪馆抢走的那对金手镯。”
  钢笔突然戳破纸页,杨谦的声音冷得像冰:“镯子熔了。”
  杨晟双目发红,猛地抬头盯着杨谦,声音颤抖:“你对得起她吗?”
  杨谦发出一声嘲讽的冷笑:“如果不是你,妈咪怎么会死?啊,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她是怎么死的吗?!”
  杨晟的瞳孔猛缩,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好像这样,就会把所有的痛苦都攥进血肉里。
  恍惚间,他忽然闻到消毒水的气味,十年前母亲躺在icu时,大哥就这样牵着他的手腕,看着父亲把病危通知书按在印泥上。
  那一刻的绝望,如今再次涌上心头。
  此刻,空调风掀起弃权书,露出条款末行的“自愿放弃追诉权”,像一条吐信的毒蛇,冷冷地盯着他。
  印章突然砸向防弹玻璃,杨晟听见自己肋骨断裂般的闷响,钢化玻璃裂成蛛网,暴雨声呼啸而入,下一秒要将他彻底吞噬。
  “北京公寓的密码是你生日。”杨谦突然开口,声音混着雨声模糊不清,“老豆临终前改的。”
  电梯门关闭的刹那,杨晟从镜面里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身上渗出的血珠正顺着锁骨滑落,在卫衣上洇出个残缺的圆,像一颗永远构不着地平线的落日。
  第2章 跟中邪似的
  两年后
  幕色下,槐花纷纷坠落,浓郁的甜味弥漫了整个胡同。
  叶观澜推开了灰砖墙上嵌着的玻璃门,风一吹,檐角的银铃立刻响起来,惊起檐角两只灰鸽子。
  六年未见的发小们窝在临窗的懒人沙发里,王晅正用手机投屏某段赛车视频,夸张的笑声震得天花板垂下的绿萝微微发颤,那藤蔓垂到半空突然蜷曲起来,像被惊着的含羞草。
  “澜哥!”穿棒球服的陈昊最先蹦起来,北冰洋汽水差点泼在平板计算机上。玻璃瓶身凝着水珠,在他虎口划出一道晶亮的痕,“您这华尔街精英总算舍得回来了!”
  原本歪七扭八瘫着的众人都直起腰。角落里打手游的苏晴甚至下意识擦了擦嘴角,手机里传来团灭的哀乐。
  暮光穿过老榆木窗棂,在众人脸上烙下细密的格影。
  叶观澜笑着虚按了一下陈昊的肩膀,指节在包浆的实木桌面轻叩两下。木纹里嵌着二十年前他们刻的‘早’字,如今被岁月磨成了暗金色的疤。
  “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他要了杯冰美式,杯沿凝着的水珠在暮色里像串碎钻。
  柜台后煮咖啡的姑娘偷瞄他腕表,银链子在袖口若隐若现。
  王晅把手机转过来给他看:“香港启荣集团那老爷子走了,就那个……”他突然掐着嗓子学港剧腔调,塑料粤语混着京片子格外滑稽,“我阿爷打下的江山,边个都唔准抢!”
  满桌哄笑惊飞了窗外觅食的麻雀。
  陈昊咬着吸管含糊道:“要我说杨谦也够狠的,把亲弟弟说扔北京就扔过来。”汽水里的冰块撞得叮当响,“听说安排在朝阳门老小区,就使馆区那个九十年代家属院——”
  “你说东外公寓?”苏晴突然压低声音,手机屏映得她鼻尖发蓝,“我姑父当片警的,说那主儿在阳台架了天文望远镜。”她模仿中年男人的烟嗓,“整宿整宿看星星,跟中邪似的。”
  笑声惊动了屋檐下的歇息的动物。
  叶观澜的杯子轻磕桌面,青瓷碰响的脆声让众人瞬间噤声,连背景音乐里的《北京一夜》都似低了两度。
  槐花扑簌簌撞在玻璃上,像场细雪。
  叶观澜摩挲着杯壁水雾:“能在杨谦手里留条命都算造化。”他望着窗外暮色里亮起的宫灯,“三十五岁掌舵百亿集团的主,会留个隐患在世上?”
  空气突然凝住,柜台后传来磨豆机的嗡鸣,混着胡同里渐起的蝉声。
  ……
  风起于散场之际,细雨中的槐花轻舞飞扬,如梦似幻地拂过脸颊。
  叶观澜拒绝了代驾,也没让喝醉的王晅送他。
  东直门大街的霓虹招牌在暮色里晕开一片暖黄,烤鸭店的油香混着糖炒栗子的焦甜,顺着晚风往人衣领里钻。
  他踩着积水里的光影慢慢走。
  使馆区的红砖老楼在雨雾中沉默,某扇飘窗突然亮起星芒——或许是望远镜的反光。
  身后传来三轮车的铃铛响,裹着糖葫芦小贩的吆喝:“冰糖儿多哎——”
  便利店橱窗倒映出他整理衣领的手,暗红领带突然掠过道虚影,像谁锁骨上的纹身。
  叶观澜猛地转头,只看见外卖骑手疾驰而过的尾灯,在雨幕里拖出猩红残影。
  他摸出根菸咬在齿间,火苗腾起的刹那,瞥见玻璃上自己骤然绷紧的下颌线。
  远处工体的霓虹开始明灭,雨丝穿过光柱像银河倾泻,直到计程车停靠溅起水花,他才惊觉滤嘴已被咬出深深的牙印。
  ……
  宴会厅内虽人头攒动,却静谧得可以听到呼吸。璀璨的水晶吊灯将光芒洒在光滑的青玉地砖上,犹如无数闪烁的碎钻散落一地。
  杨晟站在宴会厅门前,指尖轻轻抚过那张金光闪烁的邀请函。
  请柬上细腻的纹理在柔和灯光下泛起淡淡的辉芒,宛若细碎星河在缓缓流淌。
  他深吸了一口气,四周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檀香气息,交织着一种陌生而迷人的花香。
  “杨先生,这边请。”
  服务生躬身时驼色马甲勾勒出蝴蝶骨,腕间沉香珠串随动作轻晃。
  杨晟注意到他领口别着枚翡翠蜻蜓胸针,与厅内十二扇雕花屏风上振翅的玉蝉遥相呼应。
  觥筹交错的慈善晚宴如期举行。
  他辗转托付了三位掮客,耗尽数月积累的人脉资源,终将那张暗纹烫金的邀请函攥入掌心。
  这里沉睡着令他心心念念的拍品,此刻正安静躺在拍卖名录的最后一页。
  檀香混着白兰地气息里,他的目光被北侧屏风攫住。
  八米长的苏绣如月光倾泻,《洛神赋》里的惊鸿在水雾中若即若离,转过屏风却化作富春江畔的蓑笠钓翁。
  蚕丝在灯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恍若顾云舒将七年光阴都揉成了丝线。
  这般精妙绝伦的双面异色绣技法,纵使在香港见惯奇珍,此刻仍令他暗自惊叹。
  “那幅作品,出自苏绣巨匠顾云舒之手。”清润嗓音裹着祁门红茶的醇厚漫过来,“传闻她耗时七年,方才绣制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