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这家粤菜馆的包厢没有卫生间。
  季卿起身往外走,“我去卫生间。”
  包厢的门阖上,紧接着是季卿询问卫生间方向的响动,以及服务生礼貌的指引。
  余下的三人相顾无言,还是张宿率先开口。
  “已经和交管、行政部门沟通好,19:30-21:30,这两个小时,这里会暂时封路。心理剧开始后,我会时刻关注卿卿的表情变化,如果情绪波动过大,会叫停。 ”
  “到时候需要沉衍复刻车祸当时的动作,严俞会开卿卿当天开的车子,错位撞上suv,而后驶向花坛。”
  两位平日里冷静持重的男士,几乎同时摸出兜里的烟盒,又顾忌着某人不喜欢烟味,没点燃,就夹在指尖晾着。
  分明没有烟火,张宿却觉空中满是烟草的浑浊与辛辣。
  席沉衍道:“季卿的心理状态评估过了吗?突如其来的刺激有没有影响。”
  “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清明给姐姐扫墓,严俞说卿卿的情绪稳定。来之前我提到了姐姐,他也没有什么反应。”
  席沉衍蹙眉,看向季严俞,“这和伯母有关系?”
  季严俞没急着回答,他取下鼻梁上架着的金属边框眼镜,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睛。
  动作并不小心,甚至有些粗暴,像是想把眼前的迷雾揉开。
  或许是刚喝得饮料偏甜,声音有些沙哑。
  “席沉衍,你以为卿卿救你是善心大发?”
  季严俞注视着席沉衍,视线冷冷的,沉沉的。
  “他不舍得离开我的。救你只是因为在那条路,我们的妈妈也因为失控的suv丧命。他想救的是——”
  季严俞深吸一口气,至今记得,通过警方的监控,看到的能将他灵魂碾成碎末的画面。
  六岁的季卿呆呆地站着,殷红的鲜血兜头而下,红的黄的白的混成一团,空茫茫的一片,像是被骤然抽走灵魂的木偶。
  因为忘记呼吸,脸憋得通红。
  直到看到季严俞,才眨动干涸的眼睑,迷茫地喊了一声,“妈妈。”
  以至于那孩子,之后看到番茄就怕。
  他说:“哥哥,我忘记妈妈去世时的场景,但是每次看到番茄都好恶心,不能呼吸。我是生病了吗?”
  面积不算大的包厢骤然安静,只余下透过门缝传来的,食客们发出的细碎的欢快交谈,以及碗碟碰撞的声音。
  席沉衍久久不言,他点燃了手中的烟,眺望远方。
  好似透过时间的洪流,看见了浑身鲜血的小季卿。
  又在恍惚间看到了成片的血池,青年颤抖的脊背,纯白的凤凰翎羽被黏腻殷红的血液包裹,贴着瓷白的肌肤缓缓滑落。
  以及森冷阴鸷的琥珀色瞳仁。
  “我会杀了你。”
  席沉衍猝然惊醒,他捻熄烟头,瞥了眼亮起的手机,“心理剧推迟,我出去接个电话。”
  这句话更像是通知,而不是询问。
  而在此刻,说出这句话的人往外走去。
  他推开紧闭的包厢门。
  门打开了。
  季卿从卫生间出来,身后是阖上的木门。
  四月末的海城气温已经来到二十往上,有时候犯个抽,上到三十摄氏度。
  季卿已经很久没经历过现代的四月末五月初,只能在模糊的记忆里找到,有一年的五一,被季严俞推着往山上走,热得像是一条狗。
  那时候气温应该在三十五六。
  他没了回去的心思,晃荡着往外走,穿过热闹的大厅,站在粤菜馆的门前,遥望对面的人行横道。
  路灯很亮,路上光洁如新。
  熟悉的声音顺着夜风送到季卿的耳廓。
  “沉衍,爷爷等了这么久,你什么时候约玄清先生见面?季家老二不是知道玄清先生在哪,你现在和他走得近,张个嘴的事。”
  季卿往外走了几步。
  隔着零散的行人,两人的目光对上。
  季卿看见席沉衍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漏出的一点惊诧,而后飘飘然散去,浮现出丝丝暖意。
  “嗯,听季卿的。”
  老爷子“嗯?” 了声。
  “说什么呢,快约玄清先生见面。季老头也是没用,自家孙子知道人在哪,他却一个字都撬不出来。丢份。”
  第55章 为什么哭
  季卿没避开, 半倚着墙,听着两人有来有回的交谈。
  看着席家老爷子坐车离开,而后席沉衍一步步朝他走来。
  “不回去?”
  季卿“嗯”了声。
  等人求他, 再提要求,给季严俞要些保障。
  有风吹过,将树枝上垂落的叶子搅得簌簌作响,有一片被刮了下来,颤颤巍巍地绕了个圈, 落在席沉衍的肩头。
  季卿伸手拂去,“我心情好,有事说事,说不定我就答应了。”
  席沉衍很轻地笑了声。
  “我帮你打掩护, 也想你帮我做件事情。”
  “好呀。”季卿脸上的表情淡了几分。
  听多了他人威胁,多席沉衍这一句, 无伤大雅。
  “我想你一直带着我送的无事牌。”
  季卿愣了片刻, 盯着这人从容不迫的脸, 任由他脱下亚麻质地的西装外套, 搭在他的肩头。
  而后轻轻拍了拍, 率先往粤菜馆走去。
  “进去吧。”
  季卿没回头。
  今晚的风有些大,他竟生出了席沉衍很好的奇异感觉。
  许是在修真界,被那群控制欲极强, 不会听人说话的神经病缠久了。类似“嗯, 听季卿的”这样的话, 竟然变得难能可贵。
  以至于现下, 这人分明有机会要挟他,却轻轻揭过,提一个不让他为难的小要求。也让他有了不小的情绪波动。
  “席沉衍。”
  身后的脚步声停下, 应该在看他。
  季卿缓缓道:“我唯二主动做过两件危及性命的大事。一件是救你,季严俞来不及拦我。另一件是想让季严俞拥有一个海晏河清的世界,他过不来拦我。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你对他好一点,他很可怜的。”
  声音很轻,像是随时都能随风散去。
  席沉衍沉默地注视着季卿不算宽厚的背影。
  本该沉痛的话,却被这人云淡风轻地说出来。好似季卿是铁做的,日月交替,时代更迭,只能让他多了无足轻重的锈迹。
  磨一磨,就能向阳而生。
  又觉越平静越委屈,心中生出了难以言喻的酸涩,恨自己来得太晚,不能亲一亲沉寂疏离的琥珀色眸子。
  席沉衍叹息一声,回头去找身后不加掩饰的视线,对上了季严俞近乎崩裂的表情。
  他思忖一秒,上前揽住季卿的肩膀,挡住这人的视线。
  “上次的口腔溃疡好了吗?”
  “……这都多久了,说什么废话呢。”
  席沉衍笑了一下,“我看看。”
  季卿忍了忍,没忍住,“给你脸了呀。”
  说着拒绝的话,却是任由人捏着他的脸,查看口腔。
  “嗯,好了。进去吃饭。”
  季卿进去了,但是后半场兴致不高。即使回了家,仍旧不放心揪着季严俞的领子,警告。
  “席沉衍这人惯会玩弄人心,你受了委屈,要告诉我的。”
  季严俞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在众人面前不管不顾地抱着他。
  太过突然,季卿对季严俞没有防备,被抱了满怀,柚子香气像是要把他淹没。
  季严俞摩挲着弟弟红透的耳廓,“嗯,知道,都告诉你。”
  “怎么乱撒娇。”
  季卿的声音很轻,一旁的张宿却听见了。
  他的目光在季卿绯红的脖颈,以及季严俞泅湿的双眸里逡巡,很轻地笑了声。
  四月末的阴雨季,裹着潮湿的空气急急涌来,轻而易举地让光洁的墙壁透出水雾,也让干涸沉寂的心脏得到了点点慰藉。
  直到季卿在基金会茶水间门口碰到赵乾,柔软的心脏又开始硬邦邦。
  “你有事?”
  “嗯,老板想您收下那辆蓝色的帕加尼,他说您不喜欢这个颜色的话,他去换一辆。车子现在停在地下停车场负一楼a区501。”
  车钥匙被摊在季卿面前。
  身侧窸窸窣窣的响动也越来越高。
  季卿视线从面前的车钥匙挪开,落在四周充满探究欲的基金会同事身上。他耳力好,听到了人事主管的小声议论。
  “草!我知道那辆帕加尼,两千万打底呀,我看着席总大早上开过来的。”
  “不是,不喜欢颜色不是拿去改色?直接换呀。”
  季卿睨了眼人事主管,这人当即讪讪闭嘴。
  “不收,无功不受禄。”
  赵乾卖惨,“季总,事不过三呀,我都第二次送了,你不收,席总会撕了我的。”
  季卿不想理这人不基于事实的屁话,转头就走,又被人拉住。
  “您不收,可不可以让我拍一张您带着无事牌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