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就像忽然变成了白色的八岐大蛇。
  我不明白他到底在做什么。
  和他站在一起的时候,他依旧会把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觉得更不自在,一方面是他本身的变化,另一方面是我们所处位置的变化。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出现在源氏宅邸中的八岐大蛇。
  以往他都是待在源氏的神社里,那是特意为了他而建造的地方,八岐大蛇似乎也乐得呆在那里,即便是能够附身在蛇的身上也不会从源氏的神社里爬出来。
  可现如今他却出来了,不仅是以人类的形态,还是以我曾经过的那个模样、截然不同的人类的形态。
  我觉得他必定是有哪里出了问题,或许是想要做什么,又或许是……想要改变什么。
  这仿佛是一种预兆,在预兆着某些我尚未弄清楚的东西。他出现在我的面前,那就说明他想要做的事情,或许与我有关。
  “我听说,源赖光去进行大江山退治了。”
  八岐大蛇似乎漫不经心地提到了这点,但我觉得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意味深长,绝对不会是真正的随口一提。
  所以我应声的同时,也直接告诉了他,“我和他一起去了。偷偷跟去的。”
  八岐大蛇轻笑了一声,“你倒是很在意。”
  在意源赖光吗?我当然很在意。
  八岐大蛇不会懂的,就像我也不懂他为什么会在意我。
  用这种话虽然有些奇怪,但我隐约是有这样的感觉,每一次他都要找我,而每一次我去找他,他也从不会责备我半句。
  就像是乐意我去找他一样。
  甚至我都不去找他了,他还要主动过来找我。
  或许是我多想了些,但是看着八岐大蛇那头白色的长发,我还是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这似乎也让他有所察觉,“在看什么?”
  我抿了抿嘴角,还是开口道:“在看你。”
  闻言意外地变成了八岐大蛇,他似乎没能想到我会说这种话,怔愣了片刻后唇角的笑意愈发明显。
  “看到了什么?”
  他饶有兴致地问我,像是要从我这里听到什么有趣的回答。
  我下意识地说:“白色。”
  白色的头发,白色的衣服,还有白色的他。
  八岐大蛇抬起手,他伸到我颊侧来,白皙纤长的手指捻起几缕头发——我的头发。
  第50章
  我看着那缕缠绕在他指尖的白色长发,气氛忽的陷入了一种诡秘的沉默。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因八岐大蛇本就站得离我极近,他的头发也有些许垂坠在肩头, 过分相似的颜色使得与被他挑起的我的白发, 在某一瞬间仿若没有差别。
  但他的神情却不似恼怒也并无不悦,宛如只是随意而为。
  我的身体有些僵硬,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看他终于放下我的头发,收回手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又毫无异样地续回原本的话题,问我:“大江山退治的结果如何?”
  “胜利了,源赖光斩下了鬼王的头颅, 派鬼切送去内京。”
  八岐大蛇侧目, “鬼切?源氏利用我给的力量制造出来的式神?”
  我点点头。
  他发出轻轻的嗤笑声,发出的声音带着难言的愉快感,“你觉得如何?”
  就当做他问的是我觉得“鬼切”如何吧, 我回答道:“是个很可靠的孩子。”
  八岐大蛇唇角浮现出显而易见的笑意来, 甚至这样的笑意晕染至眼底,我对上那双明亮得有些奇异的眸子,一时分辨不出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八岐大蛇。
  今日的他, 似乎与以往都不太一样。
  往日即便是笑,在他身上也总会附带着一股不明的阴森,让人有一种他正在谋划着什么的危机感。可今日的八岐大蛇却格外轻松自然,仿佛只是平静的随意闲谈——他平易近人得令我都觉得异常。
  大抵是我望向他的目光让他看出了心底的想法,八岐大蛇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的脸许久,久到我几乎败下阵来脊背发麻,才移开自己的目光。
  他忽然问我, “你有害怕的东西吗?”
  我愣了一下,迟疑片刻才开口,“有。”
  八岐大蛇问我是什么。
  那太多了,我害怕的东西太多太多,多得我自己都不敢去深想,也不敢去计数。
  在我陷入了沉默之后,八岐大蛇竟也没有因此露出半分不悦,反而对我说,“高天原的那些神,也有害怕的东西。”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带着嘲讽,毫不愧于自己的“邪神”之名,他对“天”以及那些“天”的从属,同样有着与生俱来的叛逆与不满。
  在那一瞬间,也仅仅是那么一瞬间,我们的确是有相似之处的。但不同的是他能毫无顾忌地承受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一切,继续肆意而为,但我却做不到。
  我有比他更多的顾虑,也远比他更容易将一些东西放在心上。
  无法忘记、无法割舍、无法面对。这一切便成为痛苦与迷茫的根源。这是我后来从安倍晴明口中听到的。
  八岐大蛇和安倍晴明不同,随心所欲的邪神,不会对人类的善恶予以肯定或否认,在他的眼里浮现出来的,是有趣和无趣。
  在他看来,高天原是无趣的,而阴阳两界则是有趣的,所以他和高天原决裂,因被高天原诸神害怕威胁自己的统治而封印在阴阳两界的狭间。
  我忽然想,或许对于这位邪神而言,寂寞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所以他才会接受人类的供奉,以此获得窥视人世的“眼睛”,所以他才不介怀我的失礼,任由我在他眼前晃荡。
  思及此处,我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而八岐大蛇显然也察觉到了什么,他忽的伸手遮住了我的眼睛,冰冷的掌心贴在我的眼皮。
  低靡喑哑的嗓音在我的耳边响起,他说要带我去看些东西,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周遭的环境已然发生了变化。
  八岐大蛇又将我带入了狭间。但是这一次,在我眼前浮现出来的,却并非是漫无边际的虚无与黑暗。
  我看到了难言的灾难,熊熊烈火焚烧,像是要将天也燃烧殆尽,哀嚎遍地响起,似乎每一处都是无间奈落。
  竭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但在声线中还是泄露出些许颤抖般的意味,我问八岐大蛇:“……这是什么?”
  他说,“是天命。”
  我不明白,何为天命。
  八岐大蛇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身后,他的手掌覆在了我的腰间,从身后将我拥入怀中。尖尖的下巴抵着我的颈边,带着寒意的皮肤贴着我的皮肤。
  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生出了几分安心的感觉,甚至于忘记了自己现如今的处境,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贴着八岐大蛇的身体。
  他问我,“这也是你害怕的一部分吗?”
  我说是。
  八岐大蛇笑了起来,低低的笑声贴着我的脸颊,“倘若我告诉你,我们现如今在做的事,你现如今在做的事,源赖光现如今在做的事,都会使得这样的天命降临,你又该如何自处?”
  这样的问题,于我而言,太过残忍也太过复杂。
  我无法回答。
  他将我抱得更紧了,霎时甚至有种被冰冷的长蛇绞缠般的窒息感,可我却奇异地能够感受到八岐大蛇此刻的表情——他露出了笑意。
  “真是可怜……”八岐大蛇轻轻地叹息,他的手掌停留在我的发顶,有一下没一下地穿过我的发间,呢喃般唤着我的名字,“寒川主啊……”
  那样的声音几乎令我发战。
  我觉得很害怕,不是害怕八岐大蛇,而是害怕自己——害怕懦弱无能、无法获得自己想要的救赎,也无法给任何人带来救赎的自己。
  究竟要怎么做才好呢?究竟要怎么做才可以呢?
  在这种时候,我想到了身后的八岐大蛇,我问他,“我应该怎么做?”
  八岐大蛇握住了我的手,他贴在我的耳边,轻声对我说:“留在这里。”
  -
  就这样,我在狭间待了一段时间。
  通过他的“眼睛”,我看到了许多人世发生的事情。在这世上有许多灿烂盛开的花,也有许多悄无声息逝去的生命。
  天灾、人祸,在人们甚至在妖怪们眼里无法避免、无法逃离的东西,却都有着人类的面容,都受“天”的管束。
  八岐大蛇告诉我,这也是“天命”。
  我对此愈发不解,在我看来,无论是人还是其他的生命,都在竭尽全力为“活着”与“幸福”而努力,可若是如八岐大蛇所言,这所有的努力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因为这一切都是早就有所注定的“天命”。
  “你不喜欢?”八岐大蛇的嗓音轻柔得像是黎明前的晨雾。
  我无比确信,“我不喜欢。”
  他笑了起来,“我也不喜欢。”
  于是他被高天原驱逐,被众神封印,皆因他不愿接受这早就已经被注定规划好的“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