垫脚石 第6节
  唐思伽的脚像是被钉在地上一样,移动不了半分。
  直到她将目光放在包上,里面还放着她忘记还给前台的备用房卡,像是终于有了理由,她转过身,朝着来时的路走去。
  熟悉的走廊,熟悉的604房间。
  唐思伽敲了两下房门,没有人。
  刷开门卡,唐思伽一眼看见已经换好白色上衣站在窗前的少年,窗户大开着,吹着他身上的衣服剧烈飘动,他毫无察觉,摇摇欲坠。
  “时川。”
  唐思伽一直觉得,名字就是羁绊。
  这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时川的名字。
  她快步走过去,拉着少年的手腕,将他从窗边拉了过来。
  只是不知是没想到她的动作,还是太过虚弱,时川顺着她的力气,靠在了她的肩膀上,抱住了她。
  唐思伽怔了怔,刚要将他推开,耳边传来低哑的嗓音:“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抛弃了母亲。”
  唐思伽不解。
  “我和母亲生活得很艰难,”时川轻声继续说:“后来有一次,母亲因为思念父亲,不小心将我锁在门外,我发了高烧,父亲才回来一趟,看望了我,也见了母亲。”
  “那时母亲便发现,我受伤,父亲会出现,所以,我开始经常受伤。”
  唐思伽错愕地偏头,少年似乎以为她要挣扎,不由抱紧了她,闷声说:“这次手腕的伤,也是这么来的。”
  唐思伽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在回答她之前问他为什么受伤的问题。
  她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伤人的答案。
  她想到了上一次看见的,横亘在他背上的那些陈年伤痕。
  原本抗拒的手松了力道,最终落在时川的后背,轻柔地、安抚地拍着。
  时川的后背颤了颤,很快如常。
  他感受着后背一下又一下的力道,说不清心中的真实感受,他只知道,自己在兴奋,兴奋到全身紧绷。
  像是在兴奋鱼儿终于上钩了,又像是在兴奋其他。
  ……原来,不是一定要受伤害,才能得到一个真切的拥抱。
  “要回去吗?”唐思伽迟疑了很久,听见了自己并不确定的声音。
  时川的身躯定住,松开了抱着她的手,低头看着她:“姐姐?”
  唐思伽沉默着,两分钟后,她的语气逐渐坚定,放缓语气:“要和我一起回去吗?”
  时川漆黑的眼睛动了下,很快变得暗淡:“姐姐,你是我遇见的最好的人。”也是最愚蠢的人。
  后一句话,他只在心中想着,口上说:“但我只是个麻烦……”
  唐思伽没有等他说完,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也像是终于遇见了另一个同命相连的人,得以卸下了心防,她缓缓将手腕上的手链摘下。
  手链遮盖下,是一道整齐的、深红的凸起伤疤,像僵直的蜈蚣,可怖而丑陋。
  “你不是一个人,”唐思伽露出一抹笑,“你既然叫
  我一声姐姐,那么我想和你一起试试,走到第二天,第三天,直到以后。”
  直到以后。
  时川一错不错地盯着女人手腕上的伤疤,垂落的眼睑下,隐隐露出几分骇人的灼热。
  在初级学校时,他就知道自己可能出现了一些问题。
  并没什么大碍,只是大脑习惯性地对周围的人或者事分泌出类似厌烦的情绪。
  譬如,他看向周围的人、风景、建筑等等事物时,他的视觉神经、大脑能够清楚地知道他们的色彩,可他的心却告诉他,那只是一片毫无意义的灰白色。
  他也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暗淡。
  直到现在,他看见眼前这个女人的手腕。
  那个伤疤,在他的眼睛里、大脑里,甚至……心中,却是一道鲜艳的暗红。
  很诡异的,一片灰白里唯一的色彩。
  唐思伽很快将手链放下,挡住了那道伤疤。
  时川心中竟有一种得不到餍足的空虚,想要一直盯着那道暗红,划开它,看它再次流出鲜血。
  “时川,你愿意和我试着成为家人吗?”唐思伽的声音再次响起。
  时川抬起头,目光从她的手腕扫过,看着她那张暗淡的脸,最终乖巧地点了下头。
  不用急,他想。
  他有几个月的时间看那点色彩,直到厌烦。
  第5章
  人行道上,一男一女安静地走在夜风里。
  唐思伽低头看了眼时川抓着自己左手手腕的手,过于修长的手指很轻易就圈住了那里,将手链也包裹在其中。
  她不喜欢被人碰到手腕,可身边的少年就像唯恐被抛弃的小狗咬着主人的裤脚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令她想要挣脱也不忍用力,只得在心里叹了口气,任由他拉着。
  回到出租屋时快十一点了。
  胃鸣声“咕咕”响起,唐思伽才反应过来,今晚还没来得及吃晚饭。
  时川低头,眼神落在她的肚子上,而后,徐徐扯起一抹浅淡的笑。
  唐思伽难得窘迫,挣开他的手,低声斥:“别看我。”边说她边拿出手机。
  时川捻了捻手指,仿佛还残留着她手腕那道伤疤的余温,旋即贴心地朝厨房走。
  “你做什么?”唐思伽拦下他。
  时川弯起笑:“姐姐已经收留我了,我也应该给姐姐做些什么。”
  唐思伽看着他眼中隐藏的不安,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晃了晃手机:“今天太晚了,我点了外卖。”
  时川看向她的手机屏幕,眼眸暗淡下来,再没开口。
  等外卖的间隙,唐思伽没忘记为时川将手腕的伤包扎好,缠完最后一圈纱布,她的手腕也被少年轻轻地握住。
  唐思伽手一抖,下意识地看向手腕上那只手。
  手背上的青筋都恰到好处的凸起。
  时川小心地将手链推上去,露出那道红痕,长长的手指一下下摩挲着,嗓音格外紧绷:“姐姐,疼吗?”
  唐思伽看着手腕上暴露出来的伤疤,笑了下:“早就不疼了。”
  时川再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抚摸着,不厌其烦。
  气氛有些诡异,唐思伽抬起头,心中一惊。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在时川的眼中,看见了类似兴奋、狂热的情绪,却在他抬起眼帘的瞬间,一切消散于无形,只有乖巧与困惑:“姐姐?”
  唐思伽暗笑自己看错了,幸好外卖到了,她松了口气。
  唐思伽点了一大一小两份馄饨,大份的放在时川跟前,刚要一起吃饭,手机响了起来。
  唐思伽示意时川先吃,回了卧室接电话,公司的一些事,处理完已经过去几分钟。
  她回到客厅时,时川仍旧坐在软墩上,低着头看着眼前的馄饨,眼神是难辨情绪的幽暗,却在抬起头看向她时,那幽暗转瞬变成了星光点点。
  他在等她一起吃晚饭。
  得出这个结论的唐思伽,第一次有一种心脏被填充的感觉,柔软又晦涩,她走上前笑着说:“快吃啊。”
  时川点了点头,看着她先吃了一口,才拿起汤匙,安静又斯文地吃了起来。
  唐思伽的余光察觉到他的动作,顿了下若无其事地吃着。
  吃完晚饭,没等唐思伽反应,时川已经主动将餐桌收拾干净,饭盒装进袋子里,放在门外。
  洗手间还有随牙膏赠送的未拆封的牙刷,唐思伽让时川先用一晚,又抱出一床她盖过几次的被子,铺在沙发上,让他先凑合下,后者均都乖乖答应下来。
  只是在她回卧室休息时,躺在沙发上的时川轻声叫住了她:“姐姐。”
  唐思伽不解地回过头。
  时川安静了足有几十秒,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你能陪我说会儿话吗?”
  唐思伽看着俨然一副做错事模样的少年,此时猛地察觉,他今天一定经历了很多,心中不由一软,想到明天周六,笑了笑走过去,像以前办公看书一样坐在地毯的坐垫上,背靠着沙发:“你想说什么?”
  少年幽黑的眼睛明显雀跃起来,手拉起她的左手,落在手腕上:“姐姐能给我讲讲这道伤疤吗?”
  唐思伽沉默了会儿,在这样的夜色里,突然想倾诉些什么:“其实也没什么,我爸妈和弟弟出了车祸,去世了,房子也没了,我有一晚想不开,就做了傻事,是来接我的福利院院长把我救了。”
  时川的手指描绘着鲜明的伤疤,听她轻描淡写讲述这道伤疤的来历,心脏竟随之颤栗了下。
  她那些痛苦的过往,令他生出一种微妙的安全感来。
  “那时候,姐姐一定很痛苦,”时川小声道,“真想回到那时候。”
  “嗯?”
  时川眯眼笑:“我就可以陪着姐姐了。”
  然后,亲眼看见她手腕上染出的一片红,一定比现在的色彩,更浓郁,更夺目。
  唐思伽并没有将他的话当成一回事,语气轻快了些:“对了,我弟弟比我小五岁,算起来今年也有十七了,和你差不多大……”
  “我今年十八了!”时川强调,“再有三个月就十九岁了。”
  唐思伽失笑:“不都一样?”说着想起什么,“你的生日在六月份吗?”
  “六月五日。”
  唐思伽若有所思,直到手腕上过于用力的按压让她回过神,她低下头,看见那根根过分修长的手指箍着她的手腕,拇指用一种近乎缠绵的方式抚摸着伤疤。
  而时川在认真地看着她,迎上她的注视后,轻轻说:“姐姐,谢谢你。”
  唐思伽语气也轻了下来:“快休息吧,明天还要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