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90节
  对外,她从孟员外身上学会了商人该如何圆滑行事,什么事儿、什么话都在脑袋里过一圈,也懂得了事缓则圆的道理。对内便不必如此小心谨慎了,她对姚爷爷和林闻安,便照旧还是那个开开心心没烦恼的如意。
  所以听完尤嫂子的话,她只说是大好事儿啊,但也急不得。便与她约好了今日一同去实地看看铺面位置,细细听听她如何打算,盘算周全了,再细谈。
  不过,姚如意倒也相信尤嫂子是深思熟虑过的。
  她自打从桂州回来后,变了不少。
  那个曾说,女子寻个好归宿便人生圆满的尤嫂子,似乎被无情地遗留在了桂州那片潮湿闷热、风雨漫长的崇山峻岭之中。
  那时还是春日,尤嫂子才回来不久,便又时常被俞婶子、程娘子几个婶子嫂子拉着来杂货铺门前闲话,婶娘嫂子们又支起了胡床,脸上覆着春日里的桃花瓣,听她说桂州的故事。
  当时桂州的惨状,比流传到汴京城的只言片语要惨烈千万倍。
  白日里抬出的薄棺从街头排到街尾,家家户户都悬挂着白幡,得了疫病死去的人不能入土为安,都得一把火烧了,因此夜里山岗上便总是彻夜不息的火光。桂州又多山,因她是女子,便与张娘子医馆的医娘们一同行事,当时与朝廷的医官们分工明确,她们这一队专救妇人孩童。
  屋舍不够,便在街边草棚里蜷着。蚊虻成阵,身上咬的包叠着包,挠破了便流黄水。十指指甲缝里,常日里结着黑红的血痂药泥,得靠烈酒一遍遍冲洗。
  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听闻病患们一有不好,立即便要起来查看。
  “有个十岁的小囡,爹娘爷奶都没了,只剩她孤零零一个了。我好想救她,她也拼了命地想活,可我……我还是没把她从鬼门关拽回来。临死前她还用桂州土话与我说,医娘子,我不想死。”
  即便已经回来了,尤嫂子谈起此事仍带着浓重的鼻音。顿了顿,她似乎不敢再多提起,连忙转而讲起高兴的事情。
  “也有救回来的,我最高兴的便是救回个将要临盆的妇人,我先给她催产接生,平安生了孩子,之后又硬是把她的命也抢回来了。”尤嫂子说着都还在为那一个个救之不易的生机激动,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继续说,“……后来,我们要走了。她背着奶娃娃,抱着一袋米追来,官话不会讲,呜哩哇啦要塞给我。我当然不要,她们刚受过灾,自个都不够吃呢。结果她往车上一扔就跑,我险些被当头砸到地上去。等车马动了,她又背着孩子,和其他人一起,齐齐跪在尘土里磕头……”
  “还有个瞎眼的老婆婆,用新发的柳条没日没夜地为我们编装药材的箩筐医篮,还有专门抬尸首的杂役,一个染病倒下了,另一个又替上,没人抱怨……还有……”
  说都说不完,她见了太多挽救不回来的生死,还为许多素未谋面的人拼过命。
  回来后,她虽照样操持家事、相夫教子,却总会忍不住回想起那些面孔,还有在桂州风餐露宿、拼命与阎王爷抢人命的日子。
  踏过更广阔高远的人间山河,见过医士们衣衫褴褛、十指染血犹自不肯退的倔强身影,也熬过风餐露宿、与阎王争命的日日夜夜,她在家里便有些呆不住了。
  她想开一间医馆。
  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摁不下去了。她好些日子白日里做着家事,哄着茉莉玩,心思却飘了;夜里睁着眼,盯着帐顶,睡不着觉,自个在心里盘算来盘算去。
  不光为自己。她想。
  开一间医馆,她先把路闯出来、招牌立稳了,往后茉莉学成了要接手,不也顺当些?这些日子茉莉时常跟她炫耀她会背药方了,她便也知道了女儿的志向。
  实在忍不住了,她便有些忐忑地与尤医正说起。
  没曾想丈夫倒像早有预料,没提什么“男主外女主内”,也没说什么“要守妇道”“官宦家的掌家娘子怎能抛头露面”的老话。他与妻子在桂州生死与共,见过她为一个救不活的孩子,搂着那小小的身子痛惜不已,嚎啕大哭的模样。
  所以,他只是笑笑,温声道:“青琅,你想做便只管去做。想必岳丈在天有灵,见到你如此,也是欢喜的。”
  尤嫂子当时眼圈便红了。
  她这一生真的很幸运,幼时托庇在父母身边,得父亲不弃教导,教了她安身立命的本事;出嫁后,她又得遇良人,也没叫她受过委屈。
  如今人到中年,她又真如自己的名字一般,从那日复一日的安稳里挣脱了蒙昧,她看到了真正的人世间,有了向前迈一大步的勇气。
  薛青琅女科。
  尤嫂子兴奋极了,她都想好了,以后就叫这个名号。
  用她的名字。
  ***
  这边,姚如意与尤嫂子挽着手出门,登车辘辘驶出巷口。
  二楼,竹帘半卷,筛下些晃动的日影,几个相熟学子围坐一桌,目光从那远去的车影上收了回来。
  桌上摊着他们新买的几本时文集子,几只小碟里盛着井水镇了一宿的脆李、腌渍桃肉。如今杂货铺里又时兴起“水果捞”了:姚小娘子用甘梅、甘草等调料和成“甘梅粉”,用来腌的各色果子。这些鲜果吃起来酸甜生津,消暑最好,舀一葫芦瓢卖十文钱,日日卖得精光。
  那些吃了发汗的杂蔬汤水,便渐渐无人问津,铺子里也少做了。
  “姚小娘子是不是要成婚了?”柳淮言摇着蒲扇,牙签戳起块桃肉,在嘴里嚼得咔哧咔哧响,凉浸浸、酸津津的汁水溢了满口,他不由感叹,真好吃啊!
  卢昉黑了脸,满脸不高兴:“你真是哪壶不开你提哪壶!”说完,他便转怒为悲,眼圈红红,伤心怅然地撑住了脸,长长叹出口浊气。
  那么好的姚小娘子,怎么偏偏就便宜了那个死鱼脸儿呢!
  呜呜呜,他的心好疼。
  柳淮言见他那样儿就好笑,自打六月姚小娘子定亲,他便是这幅死样子,一提姚小娘子便要哭,他好奇地探身:“你倒真对姚小娘子上心了?我还道你是世家公子哥儿,闲来撩拨着玩呢。”
  “胡说八道!我何曾撩拨姚小娘子了?而且,我向来洁身自好。”卢昉先是生气地含泪驳斥,又恹恹地扭过头去,对着窗外日头,竟然真的留下眼泪了,“你这榆木疙瘩,懂什么。”
  姚小娘子是他苦闷的读书日子里,如春日朝阳一般的存在啊。他不是心悦她,只当她是一处好景致,见着便觉欣喜开心,看着她生机勃勃地忙上忙下便满足了,也期盼着她生意蒸蒸日上、越来越好,但却没想过要占为己有。
  花在枝头开得正好,远远瞧着便是,摘它作甚?
  反正,他就是不乐意她嫁人!他不要!不要啊!呜呜呜……
  卢昉难过得用袖子直抹泪。
  “成,我是榆木疙瘩,”柳淮言耸耸肩,转向孟博远,“孟四,你吏部试考得如何了?告身下来没?”
  他们前阵子都去吏部考试了。他们这些没有参加殿试的举子,科举及第后只是得到了做官的资格,必须要通过吏部的“身、言、书、判”考试才能当官。
  “身”要求体貌丰伟,“言”要求言辞辩正,“书”要求楷法遒美,“判”要求文理优长。考试通过后,才能正式授予官职。
  没错,吏部考试竟然还要考外貌!太矮太丑都不能当官!但说是如此说,其实只要不丑得稀里糊涂、人神共愤,或是矮得连三寸钉都比不过,“身”这一关都不至于过不去的。
  孟博远生得高大周正,一股憨实气,身这一关不必担心。
  听见柳淮言问便点点头:“过了。家里早早使了银钱打点,我三哥说了,我这名次,京官是甭想,必是外放,不是从八品、九品的县丞县尉,便是穷乡僻壤的下县县令。而且我家是西南人,家里都猜,估摸着得往北边的州府分呢。”
  吏部考试也并非很清白的。
  吏部向来是油水最大的衙门,毕竟每年六品以下官员的选拔,要根据汴京城及各州府官缺拟定任命名单,箩卜坑仅有那么些,有好些人傻傻地等了数年都排不上号,缘故便是在这此。
  譬如冯祭酒的侄子冯大,先前不愿离京外放,耐性等了数年,今年才有消息传来,已被选任为新的丙字号学斋的讲学博士了。
  今年殿试之后,朱炳便忽然被数名御史弹劾,先前讹诈学子及其家人的卑劣事迹全被捅了出来,如今已被夺职赶回老家了。
  他这个萝卜被拔出来了,冯大这颗新萝卜,才不过半月便被种进去了。
  当然,还有传言,原本冯大看中的是姚博士那个“坑”的。
  对于此事,冯祭酒自然矢口否认,还情真意切地道:“冯某素来最为敬重姚博士人品学问,日后啊,还想向朝廷举荐,请他任国子监知事,专职编书呢!”
  柳淮言听孟博远如此说,便想到了朱炳之事,继而想到了自己。他家里不够富裕,自家父母为求他得个好缺,也是倾尽家资,四处告贷,心头便笼上一层灰雾。
  他名次靠前,其实是很有望留京为官的。
  曾几何时,他满心想做个肃贪扬清的通判、监司,可想到家里这番打点,那点少年心气,又断绝了这份念想了。
  连他自己都不干净,如何能还这个世道清明?
  柳淮言深感卑微,嘴角牵出一丝涩笑。
  倒是孟博远大大咧咧,看得比他通透得多,似乎看出了他在钻牛角尖,便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嗐!你真是读书读傻了不曾?还琢磨这些个作甚?天下事,哪能非黑即白?真要那般,这天下怕也早乱套了!毕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你能确信自个永远都是对的么?咱们呐,又不是圣人,在其位谋其政,任上尽力做个为民做主的好官,纵不能涤荡乾坤,但求个问心无愧,已是难得。你说是不是?”
  说着,他下巴朝程书钧一努:“喏,那有一位板上钉钉要进御史台的,监察御史要分察六曹及百司之事,人家都不愁,你愁个啥?”
  好友们交谈时,程书钧一直默不作声,只小口啜着冰凉的饮子,目光虚虚地投向窗外白晃晃的日头,或是二楼回廊匆匆掠过的学子身影,都不知神游何处了。
  在琼林宴上,官家便亲自根据成绩授予了他们这些新科进士官职。
  状元直接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编修,其余进士,如卢昉、康骅等人则大多外放为县令、提举或是监州。
  唯有程书钧,官家竟然还记得他战死沙场的爹,轮到他向官家祝酒谢恩时,坐在御座上,黑黢黢如一座大山的官家竟十分温和地对他多说了一句:“你是忠烈之后,家又有寡母,便留在御史台吧。”
  御史台掌仪法,纠百官之失,大事奏劾,小事举正,位卑而权重,一旦熬足了资历,升迁后是能进三司的,故而也有人说,御史台比翰林院更为清贵。他当时怔在玉阶下,险些御前失仪,忙磕头谢恩。
  如今,猝不及防被孟博远一指,他才从神游中回过神来。
  见众人都有些羡慕地望着自己,程书钧难得开了回玩笑,摇摇头道:“清贵是清贵了,但御史是得罪人的活儿,以后我得去学些拳脚,才不会被人半道逃了麻袋拖进死胡同里打。”
  众人哈哈大笑,的确,权力愈大,责任也愈大,当御史可不简单。
  正说着,林维明顶着满脑门子热汗,打读书室那头晃悠过来了。
  “说什么呢这般热闹?”他热得都顾不上了,不雅地扯开领口直扇风。
  孟博远见他脸上好几道草席压出的红痕,便知这家伙刚睡醒,拿扇子点着他:“你这样儿日后可如何是好?回头真去当官了,我都替你治下的百姓捏把汗啊。回头百姓来衙门击鼓鸣冤,左等右等,半天不见青天大老爷出来,一问旁边的师爷,哦,原来老爷还没睡醒呢!”
  卢昉笑得差点打鸣,其他人也绷不住,大笑出声。
  林维明臊得脸通红,抬脚就要踹他。
  程书钧赶忙把他拉住:“读书室里这会人多不多?”
  林维明这才作罢,气哼哼坐下,抓了块脆李塞嘴里,一边吃一边含糊道:“多,挤得插脚地儿都没了。”
  他二弟林维成已决定要继续苦读,立志下回必要考中,自打知行斋开张后,日日都是朝食都没吃便来读书室占座读书了。
  林维明考完虽名次不理想,但心里也渐渐回转过来了,如今是一身轻松,日日睡到日晒三竿才被他娘支使着,提个食盒给弟弟送点吃食。
  今日送完,瞥见老友都在茶室,便溜达过来了。
  程书钧闻言,目光转向窗外。
  知行斋虽已扩大,但知行斋名声已经传出去,读书室更是座无虚席了。新辟的大自习室在二楼最东头,宽敞明亮,一排排带隔板的长案整齐排列。
  此刻已坐满了埋头苦读的身影。
  窗扇大开,穿堂风带着院中草木的气息拂过,稍稍驱散些闷热。
  读书室内极安静,只闻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毛笔舔墨的轻响,偶尔夹杂一两声压抑的咳嗽或清嗓。有人眉头紧锁,对着经义苦思冥想;也有人运笔如飞,在稿纸上疾书;靠墙的几排书架前,也总有三三两两的身影驻足,指尖划过书脊,仔细寻觅自己所需的书籍。
  姚博士守在门边桌后,正凝神批阅文章。连铁包金也得了张矮凳,蹲坐其上,乌溜溜的眼珠来回逡巡,若有人大声喧哗的,这位严厉的金博士便会立即跳下凳子,“汪汪”地斥责示警。
  铺面虽已焕然一新,但听着楼下茶室的喧嚷,楼上读书室的静谧,再从上往下瞥见楼下那间大自习室里乌压压一片专注的头顶,程书钧的目光便带了些怀念。
  窗外日头正烈,蝉鸣聒噪,胖了一圈的大黄趴在文房铺子门边的阴凉处,吐着舌头,懒洋洋瞧着人来人往,尾巴偶尔扫一下滚烫的砖地。
  他与同窗,也曾是这乌压压头顶中的一员啊。可转眼,花正浓,柳正明,却渐渐到了“酌酒花前送君行”的时候了……真是有种恍惚之感。
  而姚小娘子……也要嫁人了。
  当他心里那份无人知晓的情意尘埃落定,程书钧心中那等离别愁绪,也更多添了一层别的意味。他想起被他锁在抽屉深处的葫芦牌,又想起自己的将来,只觉只觉人生况味,百般杂陈。
  更小的时候,他总盼着快些长大,好成家立业,为母亲分忧。
  当时他娘便做着针线活笑道:“阿昀,不要急于长大,娘不需要你分担,你只需每日都不虚度,一步步走得踏实便好。等真到了那日,你便晓得,做大人,未必如你今日想的那般自在威风的。”
  如今,这“大人”的日子真切摆在眼前了。
  果然如阿娘所言。
  原来长大成人,并不自在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