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84节
  林维明心头一紧,赶紧收敛了笑容,从程书钧身上溜下来,正想开口安慰,却见孟博远猛地仰起脸,爆发出一阵狂笑,吓得正要张嘴安慰的他猛的一哆嗦。
  他还以为孟博远疯了,谁知孟博远指着那榜单中间靠下的位置,手指抖得厉害,狂拍林维明的肩头:“林大!林大你看!三百八十九!我中了!哈哈!我竟然考中了!”
  林维明顺着那颤抖的手指望去,邹博士的字迹潦草,他先前只找到自己便没往上细看。此刻“孟博远”三个字赫然在三百八十九位上,刺得他眼睛生疼,他这才心里难受了,没想到日常考庚等的孟博远居然名次远在他上面!怎么回事!他究竟是哪里答错了!
  虽然三百多名与五百多名都一样,一样只是“同进士”,一样要参加吏部考试,过了才能当官,但是……但是林维明心里就是不得劲啊!
  平时他没有这么差的!怎么会这样呢?他平时还经常考进国子监的乙丙两榜的,孟博远反而时常交白卷…交白卷……对啊,他平时是看不惯朱大饼,时常交白卷,才会考了庚等。
  他是压根没答!
  他究竟会不会,又没人知道!
  “好你个孟四,你个骗子……”林维明指着孟博远,眼圈委屈地瞬间红了,声音带了哭腔,“你骗得我好苦啊。”
  孟博远挠着头,嘿嘿傻笑:“我…我真不知道……”话没说完,又被巨大的喜悦淹没,得意忘形,“哎呀,没想到我这么厉害!”
  “去你的!”
  林维明想到自己考的名次,顿时气哭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成绩还好,有时读得辛苦了或是偷懒了也会在心里偷偷安慰自己,没事没事,还有孟博远呢。
  没想到!自己才是三个人中的垫底!
  正难受委屈呢,旁边也传来嚎啕大哭,比他动静还大。扭头一看,是他二弟林维成,正对着榜单抹泪——他直接落榜了。
  更惨了。
  他弟弟连耿灏那人傻钱多的公子哥都没考过!林维明心里那点为自己委屈的劲儿,瞬间被弟弟落榜的悲伤冲垮,一把搂住林维成。
  哥俩哭作一团。
  这下,程书钧和孟博远两人都不好意思高兴了,纷纷围上前来劝慰。程书钧还拍着林维成的背说,若是林维成需要,回头他便将他备考的笔记书籍等等全都送给他,三年后,他一定会考中的。
  有关春闱的消息与喧闹一直持续了好几日都没消停,姚如意的知行斋,借着这股东风,彻底扬了名。
  国子监学子手里写过翻烂的三五,都被炒成了天价。孟员外的雕版坊也是灯火彻夜不熄,伙计轮班赶工,日以继夜地刻书,实在供不应求。但是,很快街面上的书局铺子里,还是冒出了不少粗制滥造的盗版“三五”。
  孟员外气得去请了讼师,连着告了三十几家铺子。
  姚如意却知盗版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后世版权律法比此时更严明,都无法完全禁止盗版,何况如今呢?
  但她还算胸有成竹,因为三五的价值其实是编书者、出题者对科考的敏锐与眼光,是系统的学习方法。每年推陈出新、直切要害的“真题、模拟题”非常重要。而且,她有外面没有的、得天独厚的优势。
  她有林闻安和国子监的博士们!
  姚如意也已经和孟员外合计过了。
  题的质量才是“三五”成功的关键,国子监博士,尤其是被关进贡院里出过题的博士,都应该请来为下一本三五审题。
  林闻安则是核心“大数据”,他的头脑实在……实在太好用了!
  之前编这一版三五时,他便精确计算出了历年每场考题、考点的出现频率、占比,分析了其中有何变化,还评估了不同年份、不同题目的难度,甚至还研究出了这些年不同博士被选派为考官后的思路、偏好、特点。
  他一人便能确保三五书中知识的准确性和前沿性。而且……科考的“真题”,甚至是殿试的真题,外头的书局可不易得到。
  新酒年年酿,旧瓶便不值钱了。
  当然,告还是要告的。赢了官司,多少能得些银钱,至于那些私下传抄的,那就没法子了。只能由着去了。
  三五之前因押题已经火爆过一次了,但这回却是彻底“出圈”了。
  因这次春闱一共录取了六百余人,辟雍书院考中者才一百人出头,国子监却有将近两百人中了!虽说大半都排在乙榜末尾,堪堪吊着那金榜的尾巴,可中了便是中了,不论是第二百名,还是如耿灏般的第六百名,那都是实打实的“同进士”。
  这更加说明了一件事,这些人原本是天资平平的,可就因科考前押中了题、有了更好的读书法子,一举便考中了。
  这对普通人而言,是多大的激励?
  尤其丁字号学斋几乎半数考中,还有耿灏与孟四两个常年在庚等打转的活宝,一跃成了龙,更是活脱脱的大招牌。
  邹博士也已经扬眉吐气了,他是个多好的典型和政绩啊!不仅冯祭酒特意为此上书朝廷请求褒奖他,他如何尽心尽力教授学子们的故事也被传颂了出去。
  一时间,打听他明年会任哪个学斋博士的人络绎不绝,提着礼盒、想塞子弟到他门下的,也不知凡几。
  甚至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寻上门来,更有拐着弯儿把好处塞到他妻子手里的。吓得邹博士连夜把妻小送回老家,自家也闭紧了门户,谢绝一切访客。
  耿相因耿灏奇迹般考上了,隔日便亲自来了知行斋一趟,大张旗鼓,不仅送了个牌匾给姚如意,还眉目特别慈祥地对她说:“小娘子这书斋,于士林大有裨益。老夫想着,捐些银钱,加盖一层,也好多容些学子在此读书进学。日后也算一桩功德。”
  听得姚如意都十分佩服,那情态,好似他从来也没有一个叫邓峰的继子,也好似从来都没有续过弦似的。
  果然当官的,脸皮就是要厚啊。
  但有人来送钱,姚如意自然应下。
  虽然还没动工,她却已经想到了后世的做法,到时她便请人立了块功德碑,将耿相捐银的事由、数目,工工整整刻在上头,就搁在天井角落里立着。在原有的屋子上头新盖的那二层小楼,便唤作“文华堂”。因耿相字文华,正好,有人问便有了光明磊落的出处。
  待修葺停当,她还想把那账目明细贴出来,省得有人嚼舌根。这样便既得了好处,又不会惹一身骚。
  春闱放榜出来,夹巷里的人家几乎都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今儿这家做东,明儿那家做东,把姚如意吃得脸都圆润了一圈,姚爷爷更是吃得两层下巴了。
  实在不能再这么吃下去了,姚如意赶忙推了孟员外家的席面,他太高兴了,得知儿子考中后,当街便兴奋过头栽倒了。
  差点没摔进沟渠里。
  看他那样子,是打算摆流水席的。
  还有耿家那头相请,姚如意也没去,刻书的事情就够她忙了!她还要和周榉木商议着盖第二层小楼呢。
  正闹哄哄的、满是欢声笑语的当口,水门码头那边也有了动静。之前已到陈桥镇的漕船,终于接连出现在水门码头上了。
  今春雨水不足,河面水线也降了不少,泥沙太多,许多漕船都因此耽搁在陈桥镇,搁浅了好几日,直到疏浚了河道才终于能通行。
  几十条大船,如今终于一艘接一艘,顶着风尘,载着同样满面风霜的医官和学生们,乘着和煦的春风,稳当当地停靠在了津渡水门码头。远处望去满当当全是桅杆风帆,好生壮观。
  夹巷里家家原本都还沉浸在国子监今年大获全胜的喜气里,没承想,又一桩好事临门!
  消息传到夹巷来时,姚如意正狗狗祟祟地拉着林闻安,躲过姚爷爷和铁包金,偷偷藏在货架深处的角落里,给他那两只伤痕累累的胳膊上药。
  姚爷爷打人是真没留情,老爷子力气还不小呢!林闻安那些戒尺打出来的伤痕肿了三四日才消,但还是留下了一道道青色紫色的淤痕,尤其打出血点的那几道,看着格外凄惨。
  虽然林闻安总说不妨事,过几日便消了,她却还是跟薛阿婆买了罐活血化瘀、生肌敛疮“太乙膏”,每日都盯着他涂上几遍。
  第68章 回来了 爹娘终于回来了。
  墙角窄仄,大小货筐摞得满满当当,光线便有些暗了。林闻安靠坐在一只鼓囊囊的草料麻袋上,背抵着墙灰。头顶是货架柱子,晃晃悠悠挂着两只竹篮,里头散堆着如意新做的猪油糖。
  那糖味儿闻着冲,油纸都沁透了,腻腻的甜气混着太乙膏浓重的桃仁、红花味儿,在窄小空间里浮沉,实属不算好闻。但林闻安却一动不动,自打被姚如意鬼鬼祟祟拉进来推坐在这草料袋子上,他就没动过了。
  乖乖地伸出胳膊,乖乖地任她施为,乖乖被涂了两胳膊又黏糊又浓臭的药膏。快涂完了,抬头望她一眼,发觉她也嫌臭,正不断地皱鼻子忍耐,忍了会子,没忍住:“好臭。”
  林闻安忍不住就笑了。
  如意就是这点好,想笑便笑,想嫌便嫌,不高兴了也从不憋在肚子里,即便是憋了一会儿,隔日起来还是会郑重其事地说:“我昨日生气了。”
  “今儿虽不气了,但昨日确是生了气,我也得说出来。”
  她剔透得如一块水晶,从不伪饰。
  这样很好。林闻安有时会觉着自己许多做人的道理,似乎都是如意教给他的。前阵子,他与她被先生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他好些日子都不自在,见了先生总抬不起头来,羞愧不已。
  但如意隔日便好了,兴冲冲揣了好吃的去哄爷爷了,即便姚爷爷不理会她,她也不气馁,日日换着花样去哄。
  直到先生被她缠得没法子了,她才蹲下来,伏在先生膝上,轻声解释:“阿爷,我错了。错在没先跟您通个气,但我也是头一回动这念头,做错了您多担待嘛,总生闷气做什么呢?但是……您说的那些有关礼数的事儿,我不觉着我错了。”
  “以往啊,不仅是我,便是这天下的女子,都被那些礼数缠得太紧了,故而退个婚,旁人嚼几句舌根,我便受不了了。如今我便觉着,所谓礼数又算什么东西呢?我一没偷二没抢,却非要枷锁加身,不能按心意行事,又何必呢?您以前不还总劝我,不要理会旁人的闲言碎语,如今怎变了?”
  先生被她说得一怔,神色里现出一丝隐痛,再看向如意,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了,最后只能伸手握住她的手,深深一叹。
  是啊,曾经如意便是太过谨守礼教,他把她教得太乖了,太规矩了,道德心与自尊心都太强了,才会为了旁人的恶言深陷痛苦,他怎么能忘了呢?那个被人恶意指摘、辱骂诽谤,最终渐渐凋零的……
  是他的孙女儿啊……
  姚如意仰脸看他,又温言劝道:“我知道您为我好。您担心我如此轻易付诸情意,万一不是林闻安,而是遇着坏人了怎么办,女儿家应当格外珍视自己,对不对?可是,您应当也有看在眼里,之前国子监往来如此多才俊学子,我何曾对谁动过心啊?阿爷,我没傻。”
  那时,林闻安原也在院子里陪先生下棋,如意过来与先生说话,他为避嫌便走开了几步,避到墙角,背对着他们,见姚得水张嘴想去啃菜地里的叶子,便蹲下来,将小驴子抱过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它的毛。
  但如意说得坦荡,不曾压低声音,因此,随风送来的一句话,便将他抚摸姚得水皮毛的手都钉在了半空。
  他听见她说:
  “若不是林闻安,我便不要了。”
  这句话被她如此认真又平常地说了出来,却不知对他是多大的震动,他强忍着才没回过头去看她,可是……最终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悸动,只能出神地将姚得水的脑袋揉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把姚得水揉成了一个炸毛栗子驴,都开始生气地刨蹄子了,他才惊觉自己在做什么,又赶忙将它的头毛捋顺。
  此时,由如意想到姚得水那样子,林闻安不觉又笑了。
  姚如意真不知他涂个臭膏子能有什么可笑的?好容易屏着气涂完,她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朝他“嘘”了一声,神色极严肃。随即矮身蹲下,扶着货架,蹑手蹑脚蹲挪到铺子门口,探出半个脑袋,朝院中张望。
  姚爷爷虽已被她哄得回转了大半过来,但只要一见她跟林闻安腻腻乎乎的,还是忍不住眉头直跳、拿眼瞪人。
  姚如意便无奈地问:“您不是都答应了么?”
  而且林叔叔都去寻媒人来将礼数补全了,怎么还不许呢?
  谁知,姚爷爷竟然耍赖皮,还装傻:“我答应什么了?我不记得了,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你给我把手撒开!”
  姚如意气坏了。
  但也没法子,谁让他是阿爷呢,他不讲道理也是她阿爷呢。
  见姚爷爷和铁包金都不在,院子里一如既往宁静安然,只有丛辛一人正给黄瓜架打顶,她这才松了松肩,又依原路这么蹲着挪回来。
  她凑到他耳边,温热的气息低低地从他耳廓上拂过:“我先出去,你等膏子干透了再出来,便不会被阿爷发现了。”
  林闻安点点头。
  她蹲着转身,刚挪开几步,忽地又停住,折了回来。
  林闻安仍坐着,以为她有话,便抬眼疑惑地望她。不料她做贼似的伸长脖子朝窗外睃巡几眼,见也无人经过,便几步靠近了他,低头俯身,两眼亮亮地笑着,小声地说:“忍不住啦,让我亲一口!”
  这话都没说完,手已不由分说捧住他的脸,在他颊上贴着亲了一下。之后还不罢休,趁着林闻安怔忪,揪住他衣襟,做出凶巴巴的样子:“你这几日总躲我作甚?手不让牵,抱也不给抱,忒可恶!你再躲着试试……”
  她横着手掌,作势在他脖子前一划,喉咙里哼了一声。
  林闻安被她亲得懵了,心也险些从这喉咙口倒飞出去,她见他这样儿,自己倒又忍俊不禁,满足又得意凑过来,这回变得更轻柔更为恋恋不舍了,小猫儿似的在他唇上飞快一贴:“我走了!”
  说着便高高兴兴的,跟占了多大便宜似的,脚步轻快地跑了出去。
  林闻安望着那消失在门框边的背影,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颊,又碰了碰嘴唇。
  自打被先生武力“敲打”过一番后,林闻安便谨守承诺,想着未正式定亲之前,不能再有逾矩之举。另一头,他阿爹林逐也在尽力弥补,在众人都在为春闱沸腾喜悦之时,不动声色地请动了汴京城里有名的宁媒人,打了一对金雁,上姚家去提亲说合。